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解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休乃鑄錢掘塚,固不可勝數。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及解年長,更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捽髮於睚眥如故雲。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
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
——《史記》卷一百二十四《遊俠列傳》
司馬遷身遭李陵之禍,親友莫救,卒披宮刑,故深感遊俠之義,在《史記》中為遊俠立傳,讚頌遊俠言必信、行必果、不愛其軀、救人於危難之中的操行。
郭解身材短小,精明強悍,不善喝酒。年輕時內心陰狠,稍有不快,動輒殺人。鑄錢盜墳、搶殺擄掠的事情幹過不少。但是,年長之後,一改惡行,行為檢點,以德報怨,施恩於人未嘗求報,救人之命從不炫耀。
《史記》記載了郭解的幾件俠義之事。第一件,他的外甥依仗郭解之勢強迫他人喝酒被殺,兇手恐逃不脫,負荊請罪。瞭解始末的郭解並未怪罪於他。第二件,郭解名聲很大,人皆讓行,但有人對郭解卻十分不恭,他卻囑咐縣吏免了那人的差役,以德報怨,那人就服了他。第三件,郭解到洛陽調停一對仇家,卻讓他們等著洛陽本地人士來調停時,再正式言和,照顧了當地「賢大夫」的面子。
郭解是相貌平平的一介布衣,然救危扶困,少年皆慕其風。漢武帝時,壓制地方豪強,讓家財三百萬以上者悉遷茂陵,郭解家財不足此數,但他的名聲大,縣掾楊季主之子擔心郭解在他的地盤上不好管理,提名讓他遷徙。大將衛青替郭解辯護,漢武帝卻說:「一個普通老百姓,能讓將軍這樣身份的人替他說情,你說他窮嗎?」最終讓他搬遷,前來送行者為郭解出資一千多萬。因為是縣掾楊氏之子的提議才讓郭解遷徙,於是,郭解之侄把楊氏之子殺了。楊家告狀,郭解的人又把告狀的也宰了。郭解不得不亡命天涯,最終被緝拿歸案,但朝廷找不出郭解殺人的直接證據。曾經有個儒生聽到他人稱讚郭解,他反駁說郭解「以奸犯公法」,不值得的稱道。郭解的門客殺了他,然後跑路。郭解不知道是誰幹的,幹這活的人早跑得無蹤無影。御史大夫說:「郭解區區百姓,卻收養門客、玩弄權勢,瞪瞪眼睛這樣的小事就去殺人,雖然本人不知情,但卻比本人殺人還嚴重,應該判大逆無道罪。」郭解於是被族誅。
漢高祖劉邦是依靠著俠客與謀臣登上皇帝寶座的,漢初又施行休養生息、無為而治的策略,因此俠風甚熾。但是,隨著國家的安定統一,廟堂已經不需要江湖,不但不需要,而且江湖的俠客勢力成了朝廷的潛在威脅。漢武帝殺郭解,是早晚的事情。郭解年輕時動輒殺人,卻總遇大赦;年長後折節檢點,卻身遭族誅。這就是時代的差異。
韓子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漢武帝「罷黜百家」,卻「獨尊儒術」,因為儒家與時俱進,經過改造,進入了國家的意識形態主流。郭解長大後也折節改造,卻身遭族誅。其後,遊俠成為「非主流」,轉向於江湖中獨立求生存了。
漢文帝時,郭解之父就曾因任俠被誅,這是時代轉變的一個信號。不過,郭解並沒有認清時局,雖然他一生不至惡貫滿盈,大部分事件都是他的粉絲所為。然而,他有點做作的俠義行為,終致樹大招風。
一個人,名聲太大,有時反而會失去生活的空間,甚至是生存空間。不過,司馬遷引用當時的諺語說:一個人的生命可以被殺,容貌可以消失,但他的名聲會有窮盡嗎?是啊,俠客可以殺死,遊俠可以消滅,但遊俠精神會消失嗎?
其實,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俠客。所以,自始至今,俠客都沒有消亡,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