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大帝天漢二年(前99年)的一場飛來橫禍,成了司馬遷內心深處難以湮滅的歷史印記。
這一年,名將李廣的孫子李陵率區區五千人馬,配合漢武帝寵愛的李夫人的哥哥、貳師將軍李廣利討伐匈奴。在居延一帶,李陵與匈奴八萬主力大軍相遇,李陵率部奮戰八天,「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報任安書》)」,兵敗投降。
李陵兵敗投降的消息傳至長安,漢武帝大為憤怒,前幾天還交口稱讚李陵的滿朝文武馬上轉變陣營,對李陵痛加指責,紛紛列舉李陵的種種罪惡。作為太史令的司馬遷生性就痛恨察言觀色、趨炎附勢的人,又恰逢漢武帝詢問他對李陵事件的看法,司馬遷知道自己應該撥亂反正、塞睚眥之辭了。司馬遷從前代前輩身上所學到的秉筆直書、直言敢諫的良史精神讓他說了一番足以改變他命運的慷慨陳詞,他從李陵平時的為人以及作戰雙方的具體情形分析李陵投降可能是權宜之計,是在尋找機會報答漢廷,言說之間不無對貳師將軍李廣利沒有盡職的旁敲側擊。
司馬遷的直言觸怒了漢武帝,漢武帝認為他是在為李陵辯護、諷刺無能的李廣利,也是在暗示自己的用人不當。於是,司馬遷被冠以「誣上」的罪名下獄。這一案件落到了臭名昭著的酷吏杜周手中,或許杜周自感領會了「領導」的意思,對司馬遷施以各種酷刑,司馬遷始終沒有屈服。後因傳聞李陵帥匈奴軍隊攻打漢朝,漢武帝盛怒之下將為李陵辯護的司馬遷判以死刑。按照漢朝律令,死刑可以錢自贖;無錢可以宮刑替代免死。這本來是一線轉機,但是命運沒有眷顧司馬遷,左右親近無人敢替他鳴不平,舊交好友無人願為他行御前營救。萬般無奈之下,家貧無以自贖的司馬遷,只得自請宮刑,忍辱苟活。次年,司馬遷平靜地接受了令家族蒙羞、讓世人不恥的「腐刑」。
真正的勇敢不光是因為某件事壯烈地死去,有時還應包括因為某件事而「卑賤」地活著。支撐司馬遷堅持活下來的是他的史官家族的責任,是完成他父親司馬談遺願的孝心,是他成就一家之言的不朽志向。
李陵之禍摧殘了司馬遷的肉體,然而並沒有摧毀司馬遷的人格、理想,反而激發了他發憤著書的鬥志。就這樣,一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煌煌歷史巨著誕生了。
三千年的風雲變幻、世事沉浮,三千年的金戈鐵馬、刀光劍影,三千年的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三千年的草莽英雄、文弱書生,三千年的人生滄桑、怨憤鬱結,經過司馬遷滿懷豪氣、不平則鳴的浸染,最終凝結在五十二萬餘字、一百三十篇中。
這位精神貴族用生命寫就的一家之言,後人稱之為《史記》。
一部史家絕唱,梳理了一個民族幾千年的歷史記憶;一部無韻離騷,飽含了一個痛苦靈魂的滿腔憤懣。漢武帝以他的專制刀劍閹割了司馬遷的肉體,然而,他閹割不了司馬遷的思想。超越精神與身體的雙重苦難,司馬遷用他文直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卻飽含血淚之情的筆墨,將這一大漢盛世天子釘在了歷史的光榮榜與恥辱柱上。
此後,司馬遷的事跡就湮沒不彰了,就像一顆璀璨的明珠,忽然沒入了厚厚的塵埃,無聲無息了。他死於何時,怎樣死的,都成了考證不清的謎。記錄歷史的人,卻被歷史忽略,這是命運對他的捉弄,還是他的生命就此戛然而止?
當他寫完最後一句「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迄,百三十篇」時,司馬遷應該是投筆四顧、內心茫然的,他的願望實現了,他父親的願望實現了,他史官家族的願望實現了。他可以了無牽掛了,他可以無憾而去了。他的一生應該定格在了那一歷史時刻。在從傳說中的軒轅始祖到當朝漢武大帝的一場文字狂歡中,司馬遷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詮釋了一種個體的生命精神,在傾情再現了波瀾壯闊、縱橫捭闔的歷史畫卷後,他的一生已然無法超越,他的生命走到了極致,也就走到了盡頭。
司馬遷走了。但是,透過光怪陸離的刀光劍影,感受著激情澎湃的鼓角爭鳴,和著伯夷叔齊的吟唱,走出蜿蜒清淑的龍門山,我們分明看到了一位氣宇軒昂的長者,似乎要向我們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