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進辦公室傑瑞就把一封信甩在桌上,然後脫了外套一下坐進自己的高背轉椅。
好在她給果子的信讓我先拿到了——他想著,小心翼翼地拆著信。
那晚她逃走了,他以為她膽怯了;但今天她又來了信,哼,難保這個搖身一變成了留法學生的人不會壞了他和果子的好事。果子和她的要好程度他也是知道的,但她應該不會和盤托出自己當年的醜事——當然也是他的醜事,但並不代表她可能會通過其他手段來提醒果子——搞不好這信裡就藏著什麼秘密,待我看看——果子這個傻女孩,難保不會一驚一乍地來質問我,如果實在鬧到紙裡無法包火,他也會讓果子相信男人的胡鬧都是在婚前,他也會把那五千美元的一個月的包養費說成是贊助,把果子的注意力放到他的善良品行上。
但,最糟的打算——他邊看信邊想,在公司玩政治這些年,練就了一套考慮問題密不透風的基本功——即使萬不得以要失去果子,唉,那也沒辦法,她是難得,但再難得也不過是個女人,實在不行娶個美國女人不也一樣嘛!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戀Sophia,比男孩子還獨立,只是,她肯定不會像果子一樣——他有時會想到變老的果子,一樣的甜美純淨——這才是他傑瑞的理想的太太應該有的樣子——不會的,果子不會離開他的,花那麼多心思培養起來的女人,怎會離開他!
睿智地看過信,封好了;從抽屜裡取出一隻雪茄悠悠地點上,待香氣散出來後才吸進一口,然後踏踏實實吐出一個大煙圈兒。
2、
傑瑞電話來的時候,我正愣神看外面漂亮的一對兒走過,男孩兒一副哈日或哈韓的打扮,深灰色的帽子下拉包過整個頭,略長的髮梢貼在耳際脖頸間向後微翹著;女孩也是同樣的帽子,配粉藍半身毛織外套,深灰色緊身褲襪,灰綠的短靴,嫩生生的臉,嫩生生的笑……那是新生的愛情,與「矛盾」、「信任」、「傷害」……都沒有關係,愛情只有變老了,才會生出毛病來。傑瑞不就說我沒有「自信」嗎?我哪是沒有自信,我是和他呆久了,「自信」的時態也變老了,變老了會怎樣呢……
「今天手機帶了?」我這兩天說話總是帶軟刺。
片刻的沉默。「今天怎麼樣?還好嗎?」
「今天還沒過完,還不知道呢——有事嗎?」
「跟你請個假晚點回來。」
「哦!無所謂啊」,卻又忍不住探問,「去哪家吃飯啊,剩飯帶點回來就好了。」
「哎,說話可要憑良心啊,呵呵——我什麼時候給你剩飯吃?」他現在一定是把腳翹到辦公桌上,夾著話筒,手抱在胸前,「有個很棒的攝影展,巡迴到上海,想去看一下。」
正想問他為什麼不帶我一起去,卻見貝的電話進來。
我讓傑瑞稍等,接過了貝的。
問候過後,她急急地說:
「傑瑞跟你說了沒有?朋友給了兩張級別很高的攝影展的票,你和男朋友來一個吧。過時不侯哦。」
她的話恰如一道閃電劃過,直劈我頭炸胸裂,又把我心裡照得亮堂堂的,原來傑瑞要去的攝影展是和她!好吧——突然有種破罐破摔到底的惡狠狠的自虐般的得意,張口就說:
「傑瑞是大攝影師,當然我機會給他,你說是吧?」還故作輕快地笑了兩聲。虛偽!
結束了和貝的電話,我馬上氣咻咻地接回傑瑞的:
「這下你滿意了,你們布了局讓我自己套,你去好勒,你去呀。」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我感覺到我心臟的侷促跳動,我的壓抑的聲調也在變形。
「嗨,果子,我剛才還沒跟你說完嘛。」他一定又皺起了眉頭。
「你會關心我嗎?上次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這才幾天,你有考慮我的感受嗎?有嗎?」我埋頭對著電話幾乎是吼起來。
「我沒有說我一定會去呀,你為什麼又生氣?」
「你沒說要去?剛才是誰在跟我請假?啊?」
「我只不想你誤會——那個攝影展真的很重要。」
「是我重要還是那個展覽重要?」
「不一樣,不能比較嘛。」
「哈!別跟我饒嘴!你要是接受了她的邀請,我的面子往哪裡擱?你誠心讓我輸她是嗎?是不是?」
「你在講什麼?!」
「我,你,你最清楚,別裝算!你……「
「好了,」他打斷我,說:「我不去,這樣不就簡單嗎?」
「你不去?現在你說你不去?我都答應她了,說讓你去!」
「所以呢?你到底要我怎樣?」
「我要你去,要你如願地去!」我幾乎是喊著關了電話,胡亂抓起自己的東西,奪門而出。
我的腦子亂極了,我恨傑瑞為什麼不懂我而又再次傷我心,我恨自己虛偽要面子不拒絕貝;我恨貝得意洋洋地得逞……眼見傑瑞下班的時間就要到了,我開始焦急,是我自己最終又把傑瑞推給她的,我最恨的是我自己,可,我又極想挽救!我猶豫著撥通了傑瑞的電話:
「我要你不去!」我聽上去有些賴皮。
沉默。
「喂,你有沒有去啊?」我有些急。
「你不是讓我去嗎?」口氣平靜。
「我現在不要你去。」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難辦?」
我無語。
「我沒有去,我在回家的路上。」
「真的?」我聲音立即溫柔緩和了許多,竟有些喜極而泣。
「你讓我很,很……」他又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表達了。
彷彿剛結束了某種較量內力的戰役一般,我至少沒有輸,無論他「很」怎樣,這一刻,我都已經顧不得了,我自私地想道。
傑瑞一進門,我就看到他掛一張苦臉給我看。我知道他是做樣給我,便高興地撲跳到他身上不下來。他告饒不已:
「我輸了,我輸了,你的朋友啊,我以後再也不碰了——喏,你的朋友子秋的信,我也不碰了,剛幫你從郵箱帶上來,現在你自己從我口袋裡掏出來吧。」
「子秋來信了?」我心跳得厲害,竟不敢馬上拆了看。
「不知她精神狀態好些沒有啊?」傑瑞關心地問道,「不過,我覺得她天人吉樣,」——這是他對「吉人自有天相」的簡稱,「無須擔心的!不過——倒是有個打算本想做完再告訴你的,還是現在說了吧——明天我就開始幫你申請K1未婚妻簽證,簽證一拿到,我們就去美國結婚。」傑瑞用胳膊在背後環抱住我,在耳邊竊竊。
真的!我一個激靈全身都麻起來。
「算是道歉麼?——不要以為人人都稀罕你們的美國護照。」這是我的虛偽,我不想讓他太自以為是,覺得這對我是什麼天恩浩蕩的事。「好好好,算我求你——請你陪我去吃個飯,求你幫我把一張表填好。」說著,真就單一條腿跪了下來,真誠地看著我。
終於忍不住,我還是笑了出來。旋即回身找出鑽戒悄悄戴上,自從對傑瑞有了隔閡,我把它已經冷凍在抽屜裡了好幾天了。
唉!想來自己也是俗物一個,一個首飾,一個高檔點的餐廳,就可以淡化了自己情感上的不安甚至傷害,物質真的是這麼有魔力嗎?我不一直宣稱自己是愛情至上、精神至上嗎?然而,完全的精神上的給予就能讓我滿足嗎?久而久之我就不會厭煩嗎?我難道不是也是愛美愛虛榮的嗎?其實我們根本就是在同時追求著精神和物質上的滿足,只是兩者的需求程度不同,比例不同而已——並沒有人能做到絕對的精神或絕對的物質,我們總在自己心理上拿捏和體會這一對兒的平衡罷了。
3、
親愛的果子,
坐在自己的家裡自己的書桌旁,一切的記憶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