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點點頭,心裡卻說:橄欖是誰?要認識估計得排隊了,你是誰?你就是大使,估計她也不會放在眼裡的!
然而世事難料,我當時的一個隨心胡想,沒過多久卻成真事。橄欖和大使的一段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奇妙往來,後話再續。
2、
紅酒後勁兒足,一點不假!
我們五個人地鐵沒到站卻不得不先出站,因為江勇和子秋都喝多了。
江勇說話已經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一口一個「老子要是在國內」,而子秋看上去很蒼白,不斷地說「冷」。剛從地鐵出口走到地面,江勇就吐了,緊接著,子秋也跑到樹下大吐,污物濺到了她今晚特意穿的珠色高跟鞋上。我們三個其實也不太舒服,但看到他們倆這副樣子,自己的難受早就嚇沒了。
我幫子秋捶背,她還蹲著起不來,還沒吐完;江勇吐了以後很不舒服竟順勢坐在了地上。在這黑漆漆的晚上,什麼都黑成一片的,車站也偏僻,偶有行人走過,也是匆匆,我們五個像是一棵大黑樹落在地面的小枝丫子,在黑暗中晃動著,孤獨又膽小。
突然,江勇大聲爆出一陣哭聲:「老子,老子在國內,她一個報社社長算個屌!這要是在國內,我還,還要這麼狼狽嘛……找工作……」
我們聽得心裡酸酸的,子秋說不用管我,快把江勇扶起來。我們讓子秋靠了樹,都去拉江勇,拉他起來,他仍哭得傷心,橄欖安慰地抱住他連說會好的會過去的。
正在這時候,四五個看不出是阿拉伯還是墨西哥國家的年輕人吹著口哨打著節奏走了過來,經過我們的時候,不知說了什麼,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又一陣陰風一樣地走開了。
「Fuck!Idiot!」江勇突然像一頭被惹惱了的傷了自尊的獅子,掙開了橄欖,衝他們的背影吼道。
這國際通用的罵語聾子都聽得懂,陰風馬上轉身朝我們走過來,為首的一個鼓著嘴、突著眼,其他的跟著也罵罵吱吱的,還沒等我們反應,一拳就打在了江勇臉上,好在被我們扶住,否則肯定重磅倒地。
大家又怕又慌,都忙著對那伙兒道歉不停,說他喝醉了,說他不是罵他們是罵我們自己。阿拉伯人的聲譽實在太壞太恐怖,我們不想在這樣一個沒有保障的夜晚遭遇危險。
「那麼讓他道歉,讓他道歉。」好像還算是講理的人。
江勇腦子裡酒精太多,這記拳竟沒把他打醒,還想爭辯什麼,卻被橄欖一巴掌給煽了回去。
這下子連那伙陰風也給鎮住了。好一會兒沒一個人說話,江勇耷拉著腦袋。
曉青突然哭出聲來,連連道歉,估計這夥人並非那種社會流氓,也或者他們就是被曉青一個外國柔弱女孩的眼淚給弄得軟了心,只恨恨地罵了幾句就揚長而去了。
大家全吁了口氣,可重重的心跳聲卻還清晰可辯。
略事整理後,我們五個準備去乘地鐵,子秋狀態還能維持,儘管她額頭開始發燙了,但江勇就比較困難,萬一遇到警察盤問,經過了剛才那一場,大家更似驚弓之鳥。
橄欖想了想,打開了手機,她竟然把自己的老闆招來了!不出十五分鐘,老賈的救命車就來了,他幫我們把江勇扶上車,安頓好了大家,快車朝我們的豪宅駛去。
賈的厚道,難道不是因為橄欖嗎?
3、
回到家,江勇倒頭睡去了。曉青因為花了太多氣力和眼淚,洗了澡也睡了,子秋和衣歇在床上等在曉青後面用浴室,橄欖說去送賈老闆卻一去不返。
我和傑瑞的電話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臉上塗的珍珠粉糊早就變硬結痂了;正要去浴室洗臉,卻見子秋坐在浴室門口的地板上,頭髮的水順著胡亂穿上的睡衣往下滴。我驚呼一聲奔過去扶起她,方覺得她胳膊細弱,身體輕盈,這陣子我們都不停腳地忙,其實她更瘦了許多我都沒意識到,還懲強幫我喝酒,心裡一難過,可能抓得她緊些,她便叫出聲來,猛得抽回胳膊。我隱隱覺得什麼東西不對,抓過她胳膊擄起袖子一看,小臂上竟是紅腫的道道勒痕!
「為什麼?子秋?為什麼!」我壓抑著激怒的聲音,心驚地問道。
只尷尬地看了我一眼,子秋忙放下了袖子,強笑著說,「你弄面膜了?臉好嚇人——我沒事,可能蒸汽太大,透透氣就好了。」
「你的胳膊,為什麼?」我還要捋她的袖子看,「是不是米歇爾,你告訴我。」眼前略過米歇爾的樣子,變了道貌岸然的假笑;不知為什麼,我總擔心子秋太過遷就米歇爾。
「不,不,別亂說,他對我很好,越來越好;是我自己不爭氣——果子,你說我們在報社這樣拚命又沒有錢,真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唉……」剛被我扶進椅子坐下,又要站起來,「這些天網店沒有更新,也總沒時間做鞋,不行——」
「不要——」,我幾乎要喊出來,「不要逼自己了!你知不知道你最近瘦得好難看,曉青都告訴我說你連著幾個晚上兩點多才睡,早上五點就起,你要找死嗎?」我搖了她的肩膀,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我,我有錢,你需要多少?房費我來幫你,你給我打借條,連本帶息還我好不好?」我皺緊了眉頭,惟恐她不接受幫助。
「謝謝你,果子」,真心感激的眼神,「我手頭是不寬裕,但還夠用,時間都給佔去了,我沒有時間做鞋來賣,其實生意好的時候還真的不錯呢;而且我最近找到一個翻譯的活兒,把中文翻成英文,錢不多,但積少成多,生活不會有問題,唉——」眼神暗淡下來,聲音低了下去,「我難過的是,是郝強,他——他給我寄了錢來,他苦著自己想著我,他——,我卻——」強憋的眼淚洶湧而下。
我不知所措,情急中合掌對著天花板眨眼睛,子秋是信上帝的,希望這樣能幫忙讓上帝看到她的苦。哎,突然又恨自己沒眼力介兒,忙去去拿條厚毛巾來搭她肩上,以免濕頭髮涼了背;然後坐她旁邊,用胳膊攬過她的肩,讓她側靠著我。
「知道麼?過去,我們的生活是那麼的平靜,我上班遠,比他早起來,等我化妝停當,我會過去親親他拍拍他屁股像待小孩子那樣叫他起來;他每天早起準備早飯,陪我等到公車後才去上班。我們就兩個人,工資富裕,常到小餐館去吃飯,還有路邊小攤兒——我們曾經發誓要吃遍全市的所有小攤兒——然後兩個人手拉手回家,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是我,總不知足要出國……現在又有個米歇爾……」子秋又嗚咽起來,說不下去。
「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受些。」我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像子秋這樣要強要優秀的人,受良心的譴責一定太久了,總要爆發出來的。
「那個時候的我,真的不懂,愛的表達可以有想像不到的奢侈,大概從沒見過爸爸對媽媽有什麼表示吧;當郝強拿出他一個月的薪水到最貴的商場給我買了一套化妝品的時候——我記得是蘭蔻——我覺得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我更愛我了,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你說,我們是愛著這個人買給我們的東西還是這個人呢?還有米歇爾,我對他每進一步的愛不是因為他幫我找了實習單位就是送了我禮物,為什麼呢?這是真的愛嗎?我常懷疑。」看著我,疑惑的神態。
說實話,這個問題也問到了我的心裡,我也常在內心極力地分辨哪份物質是來自他的感情,哪份是他對你的目的。不過,我還是對她說出我想得明白的那些:
「子秋啊,你我都落伍了,你知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只講一個原則,那就是有錢代表有能力,花錢代表有誠意;沒本事賺錢的人何談有前途;不肯把自己的辛勞所得犒勞你的人怎麼表示他全部身心愛著你呢!這錢啊,確實關懷愛情啊,現代的女孩子一點都沒錯,她們不過是看得更清楚而已,不像我們,扭捏得愚蠢,講什麼物質精神論——那都是沒錢的窮小子編出來蠱惑女孩子的,千萬不能上當!」
子秋看著我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舒了口氣,清清嗓子,壓著聲音大發感慨還真挺累的。
「唉,這樣下去我都要瘋了,我和郝強有婚約在先,也有誓言在前,現在卻遇上另一個人,我從沒想過離婚這個詞兒,果子,」她扭過身子看著我問,「如果是你,你會怎樣?」
我搖搖頭——我也會一樣不知如何選擇的。
「這樣想,子秋,先不要想選擇誰,先想你自己的出路,你是肯定要留下的對嗎?」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又說:「有時候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這麼崇洋。」
我搖搖頭,「很簡單,就像窮家的孩子會羨慕富家的生活,人的天性;而且」,我沉吟思索道,「難說不是件好事,懂得去羨慕才會努力進步,才會趕超;如果只是為了所謂尊嚴而盲目排斥,路只會越走越窄。」
「哎,你知不知道你很會講話呵?」子秋臉上有點笑意了。
「呵呵——,我最近也常想,為什麼我們總覺得沒有外國人的那種氣質風度?試想如果我們的腦子裡也從來不知『窮』為何物,我們的自信與風度想來也不會差。」
「是啊,其實我們這一代還是帶著窮根兒的,我們沒有自信的資本,但這並不代表我們沒有自尊與自愛,所以,當我和米歇爾在一起的時候,這樣的感覺就時常冒出來,我總怕他看低了我。」
「他——呃,他」,本想問她米歇爾有沒有對她有什麼承諾,卻怕她不便回答,便改口道,「他太太還不知道你們的事情吧?」
搖搖頭歎氣,「米歇爾說她不知道;但我經常卻很希望她知道,可知道了又怎樣呢?逼他們離婚嗎?可郝強呢?我捨不下他,沒人能理解我對他的那種捨不下的感覺……我們真的挺難的。」
我又攬一下她的肩,在心裡替她歎聲氣。
都沒有話。屋子裡很靜,我們低低的粘粘的聲音似乎還餘音繞樑。
「橄欖估計又不會回來了。」我的聲音。我們三人都不會彼此背後互相閒話議論,彷彿是約定俗成,我們彼此珍惜著,我們根本不捨得去破壞哪怕一點點。
「我和你睡吧。」子秋的眼神像個六歲的小女孩。
「嗯。」我撫一下她額前的頭髮,點點頭,感覺像她媽媽。
「嗯——不過,你能先把臉洗掉嗎?」她努力想開玩笑的表情。
這夜的子秋睡得穩了些,她感覺用「軟化」果子的辦法行得通。經過了這次替果子喝酒的苦肉計,果子好像又對她找回了些親密,她是懂得感激的人,子秋對此頗有信心;而同時,社長總編那裡一定也對她更添好印象,再加上自己早出晚歸的努力工作……嗯,不怕沒有成效,唉,目前暫時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先這樣一步一個腳印地壘著吧,總會有希望的。
4、
來巴黎快四個月了,總的來說是一種向上的心態,只是因為喜歡她。不知不覺地,我也快要變成一個巴黎人了,就像生活在紐約的人會驕傲地說「紐約人如何如何」,「生活在紐約怎樣怎樣」一樣,巴黎是個絕對的大染缸,你不需要從來就生長在這裡,你只需要來這裡住上哪怕幾個月,你就可以極快地被她浸透而不能自拔。
巴黎是座陰性的勢力的城市,她只青睞女性,她狡狹地鼓動誘惑著女人的購物慾望,把她們辛苦存起來的錢一點點地搾乾!她也從沒想過要做假貨的生意,因為大牌當道的地方哪怕縫紉線角的一點瑕疵都會無影遁形的;巴黎又很冷漠,尤其對外來的男子,幾乎很難接納,有錢尚可,如果沒有錢,卻是連生存都成問題的。
江勇看來是一定要離開的,他連機票都訂好了。昨天是他這些時間以來最開心的一天,他跑到香榭里捨大街上去買了很多名牌的東西,皮貨、手錶;又跑到免稅店裡大肆採購,香水、化裝品……,他展示給我們看的時候樂得合不攏嘴,說他終於也體會到了燒錢的滋味,這次的大燒就算做他來巴黎生活的一個祭奠吧。
曉青也要回國了。送走了江勇的那天,我們四個女人湊在一起喝咖啡,她說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飛倦了的鳥,到了該回家休息一下的時候了。她說她是一定要回來的。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堅定裡帶著幽怨。
這大概真應了那句老生常談: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