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傑瑞還真把他秘書的照片給我發過來了,是在部門的聚餐會上拍的。她的頭被傑瑞用紅筆圈了大圈,彷彿是與身體割裂開來,加上餐廳的昏黃燈色,看起來竟有些傻癡癡的。
「知不知道那麼暗的地方突然要給大家拍吃飯的照相,搞得我很三八啊?」他新學會了上海人的「三八」這個詞兒,在電話裡給我顯擺。
哈哈哈哈,我大笑。
「她叫什麼名字?」
「顏艷。」
「呵,這麼艷啊?艷光四射,小心傷眼。」
「你,哎,又來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我才不會看上她,再說,她對我也沒有興趣,她是要攀洋人的。」
「哦。」
「國內的這些女人啊——」輕蔑的歎氣。
「都是洋奴!」我惡劣地接話,說完又感覺臉熱,想到自己對傑瑞的高眼相待,難道沒有崇洋的潛意識麼?
看了秘書的照片,心定了些;又加上和子秋的接近,傳染了她的溫柔與沉靜,便對傑瑞的通話變得乖巧了許多,頗合他意,於是電話來得更勤快,有時候一天中甚至早晚各一次,擾我心煩,甜蜜的心煩。
這天晚上十一點,剛結束和傑瑞的通話,嘴角的笑還沒收回,就聽橄欖在外面打門。
開了門,她閃身一進來就說:
「Joy動真的了,說下學期大學一畢業就想和我結婚!」
我只會說那個表示驚訝的「啊?」
「我可從來沒想過,我比他大六歲,他還沒開始工作,拿什麼養活我呀;而且,」她拉我到床邊坐下壓低了聲音說,「我國內男朋友下月還要來看我。你說,我怎麼辦呢?」橄欖真急了。
「你國內還有男朋友?!」
「哎呀,這麼老土的問題你也問得出?」
本想說「那就順其自然吧」,卻沒出口,因為我感覺那是僥倖的態度。我們遇到問題就希望自然地幸運地躲過或饒過,但感情出軌卻難以僥倖,因為當兩個人越陷越深的的時候,是豁了出去也不計後果的。
我猶豫了片刻,說:「那要問你自己,你到底喜歡誰。」
「誰都不喜歡。」她一下一下嘟著嘴吹氣玩兒。
「那好,有個兩全的辦法——國內的照來,這裡的借我兩天。」我衝她懷懷地擠擠眼睛。
「ok,現在就給Joy電話,讓他嘗嘗鮮」,馬上掏出手機要打;我急跳起來奪了去。
所以我們說鬧一陣,並無答案,本來男女的戀情就是人們最費唇舌卻無濟於事、最傷腦筋卻最無效果的事情,最多是給人們飯後多一些彩色的談資罷了。
結果是,橄欖乾脆就沒讓她國內的那個來看她。他們的故事在橄欖邁出國門的那刻起就命定是要結束的。
「沒想到和他分開會讓我那麼痛苦。」橄欖後來對我說,「我自己悶在被子裡哭了好幾個晚上。」
「唉,幹嘛不叫我去陪你!」
「沒用的,痛到底才會徹底不痛,否則會反彈的,我有經驗的。」說時鄭重地看看我,「記得我的話,萬一以後用得著。」
我假笑一下,心裡罵:烏鴉嘴!
「子秋好像和她丈夫還挺穩定的嘛。」橄欖突然說。
「嗯——好像是的;不過也怪,她有次給我讀她husband給她的郵件,那信真是虛偽得好笑,口氣裡的客氣感覺他們不過是對無性夫妻。」
「懸!」
「什麼?」
「她丈夫八成有問題。」橄欖老道的口氣。
「不會吧。」我感覺有點背涼,頓時替子秋悲哀起來。
「越客氣越有問題——很明顯嘛;不過,子秋怎麼會給你讀她丈夫的郵件呢?」橄欖疑惑地問。
「是啊,當時只覺得郵件好笑;現在怎麼覺得子秋好像在為自己做鋪墊呢?」
「離婚?」
「別胡說,哪裡就至於啊!他們感情好著呢。」
「啊!搞不清楚,每人心裡一本帳,夫妻之間也計較著呢。」說著,伸個懶腰,想跟我擠著睡,我忙把她推走,她身上一定有Joy的味道,洋人的那種膻味兒,我可不要……
可是我想要的傑瑞,卻正在經受著別人的誘惑……
一天又結束了,一想到要回到空蕩蕩的公寓,傑瑞就有些落寞,竟兀自坐在那裡愣了半天神兒;起身離開辦公室,甫一出門,卻看到了顏艷的後身,側臉趴在桌上像是睡著了,塗得艷艷的唇,像一枚熟透了的草莓擱在那裡待人去摘,制服的短裙因為太過短俏而褪到了腿根兒,dame!白花花的腿就那樣攤露在椅子上,多少個這樣的晚上了,傑瑞加班,她便不走。
Bitch!這樣費盡心機——傑瑞在心裡狠狠地罵道。
夜,篤篤定定地黑著……
在夢裡,我幸福地笑了,這才是我的傑瑞呵。
2、
這天上午沒課,我到樓下約橄欖去學校自修。她的門大開,屋內狼藉,被子團在桌上,鞋子卻在床上,書和鍋碗腳絆腳靠牆堆了一地,正中地上幾隻箱子,像是寄來的包裹,又像要搬家打包。我驚訝止步,實在也無處落腳。
「別動!」橄欖盯著我腳旁的一處地方,「要麼說你是我的貴人呢,你一來,我一早上都沒找到的腰帶自己就出來了!」橄欖跳過來在空中飛我一個吻,順手從門旁的床頭桌下撈出了自己的腰帶。
我搖頭不已,她的這類作派,我已領教多次。
「哎,果子,十分鐘後你來找我,給你一個驚喜,你幹不幹?」
「有多大?」
「天大!」
「好吧。」我怏怏地走了。
再來的時候,我見到了這樣一個怪物,確切地說,是一隻混在我軍隊伍裡的花狸貓:那個巨大的鋼絲頭,浮了一頂橄欖綠的紅軍帽,正前一顆紅五星;上身一件紅鍛子攀扣襖,外套白色無袖吊帶男汗衫,胸口一行字:為人民服務——正宗的毛(澤東)體;下穿綠色緊身厚褲襪;腳蹬綠色回力軍鞋;肩上一側斜跨繡著毛主席像章的黃綠色帆布書包,另側跨行軍水壺,她向我打一個敬禮,五指分開,神情緊張,一隻腳對正前方,另一隻卻八字外翻。我只覺得自己渾身顫抖,背過氣去……醒來睜眼看到橄欖豆雞著她的黑眼圈盯著我,手還在我胸口上直捋——我最終一口笑噴出來,才不至窒息而死。
「這樣好笑啊?那我這些東西哪裡賣得出啊?」她愁眉不展。
原來,子秋一番「懷舊」「經典」的演講,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橄欖聯繫了一批「革命經典」從國內運來,準備借子秋的「懷舊」東風賣給「愛文化」的法國人,好賺他一票——畢竟,她夢想的闖蕩巴黎,沒錢是不行的。
「正,正經賣好了,幹嘛——搞怪?」笑喘得厲害,我仍不敢看她。
「哎,還是可賣的?」她上揚了語調問我,馬上又找回了自信,「我就不明白,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是洋人的東西好了?我們用筷子吃飯嘬筷頭不能登大雅之堂,他們就可以坐在大飯店裡照樣用手撕了麵包抹盤子底?」
「是呀,」我也來了勁跟上補充道,「他們把那種黃乎乎的叫黃油的東西抹在麵包上,就可以吃上千年萬年;而我們的大油夾在饅頭裡就成了貧窮不健康的代稱,一個是牛的油,一個是豬的油,有什麼不同?!包裝的不同而已……」
「哎——」她突然打斷我,「或者——?哎——有辦法了,我幹嘛一個人披掛上陣,你,Joy,Aya,還有誰?子秋,呃,夠了,就咱們五個,每人穿戴幾樣,賣掉拿提成,怎樣?」說完,黑眼圈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