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宿舍,備食備料,快樂得心要飛起來,感覺自己就像掉隊的孤雁發現了同伴,橄欖可以相依相伴,在沒有傑瑞的日子裡,我需要這種叫做安全的感覺。
開火,起灶,橄欖沙沙的聲音出出進進,她束了圍裙的惹人身材就像某位油畫家筆下搖曳生姿的女子肖像,尺把的小腰不僅束出了挺拔的胸,更顯出了圓而翹的臀——亞洲女子的臀一般不下墜就謝天謝地了——再加上燙捲了頭髮紋粗了眼線還有她嘟著有些外翻的唇,難怪有的同學背後說她是品種變異,至少不是純汗人的種。
我看過一本關於中國歷史上匈奴人的書,說最後一批匈奴人與漢人通婚融合就是在現在的陝西一帶,所以看橄欖的長相身材,弄不好就是匈奴人的後代,許她自己這個西安人都不一定知道。
「橄欖,把你腳伸過來給我看看。」
「什麼?」她呵呵笑起來:「你有這僻好?還是——?」她眨一下眼,放低了聲音湊到我耳邊問:「你不是同性戀吧?」
我哈哈笑著搖頭,把匈奴人的故事說給她聽。
她停下手裡的忙活,兩隻眼睛和嘴巴睜得一樣驚訝一樣圓,「我從沒聽家裡人說起過什麼匈奴人,可是,可是,這和我腳有什麼關係。」
「可以判斷。」我高深莫測地說。
她忙從拖鞋裡把腳伸出來給我看,我歪頭看她的小腳趾甲,
「啊!果然是個整圓,書上說,這是匈奴人後裔的標誌,漢人的小腳趾甲是斷開兩瓣的。」
橄欖將信將疑地自己也湊近了看,一邊又吃吃地笑。
這時候,走進來一個健瘦的小老黑,手裡提個小壺,是來燒水的。
橄欖叫了聲「啊呀」,我以為又什麼不好了,但見小黑放了壺向我們走來,抬起右臂和橄欖對拍了下手掌,又微笑地跟我握下手,靦腆羞澀得不太敢正眼看我。
橄欖給我們彼此介紹說:「Aya,果子。」我禮貌地點點頭,才知道小黑名字叫Aya。
「搬家都弄好了嗎?」Aya問橄欖道。
橄欖連連點頭,嘴裡給我解釋道:「Aya是我到這裡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哦——哎,跟你說呀,我剛才握他的手,他的手心並不黑呢,可是也白得發黃,不乾淨,他的飯白給我都不吃。」我用中文低聲含混嗚嚕著。
「臭美,人家給你吃?」
我們倆又吃吃地開始笑,還有一種當了面安全地說人壞話的小小快感。
Aya不知道我們說什麼或笑什麼,又獨自羞澀起來,可惜這種羞澀並不會造成「漲紅」,所以他的臉只是黑得更深更亮了,便借口問:「你們剛才在研究什麼?我進來的時候。」
我正猶豫要不要跟他講匈奴的故事,橄欖卻先開了口,她一下跳到廚房間窗沿上坐了,指著自己的小腳趾給小黑看。小黑當然啥門道也看不出,橄欖就讓小黑也坐窗沿自己旁邊,要我一起看小黑的小腳趾,我心裡嫌惡著不願意看,橄欖卻不在乎。她看了突然大笑說小黑根本沒有小腳指甲。小黑又不好意思地說剪掉了,還說本來就不多了。我也笑起來。
橄欖就開始跟小黑講匈奴人的故事,正說著,一個絡腮鬍子刮得青亮的白人小伙子挺拔地走進來,端了鹵好的牛排、油、胡椒什麼的,準備燒飯,看見我們三人熱鬧著,還看橄欖的腳,立刻就被吸引了來也看橄欖的腳。
於是,他們兩個一白一黑加上我,便越發覺得橄欖真的不像亞洲人,白人說她很像他們班上一個俄羅斯女孩;黑人說她的眼睛很像阿拉伯人。橄欖吐一下舌頭調一下眉頭,表示自己不願意像阿拉伯人;白人又若有所思地說自己研究南歐史,對東歐歷史不甚瞭解,但是對這個匈奴的故事並不確信,他要回去查查資料研究研究。我們聽他的法語不甚流利,口音也不地道,便知道他一定也是哪個國家的留學生,果然他是美國人,這倒讓我們覺得新奇——留法的美國學生向來少,除了學藝術的就是學歷史的,像他,學歷史,當然同時也學法語。
美國人嫌法國人腐朽、繁複;法國人鄙視美國人沒文化,沒品位;所以法國人雖然只欣賞自己的語言,覺得英語是偷懶人日常交流尚且可以但嚴謹程度卻遠不夠用來書寫國際公文,但心裡對美國的先進和方便又不得不服氣,所以仍以到美國讀書或公事竊竊為榮;而美國人除了口頭上真心稱讚法國的美食和美景,但從他們一切以實用為出發的眼光來看,法國是只有遊玩卻沒有遊學的價值,除非藝術和歷史;但法國或者歐洲的藝術又過於玄妙,不很適合美國人的秉性與氣質。
這樣一來,到法國留學的只剩歷史學生,比如我們眼前這位。他說自己討厭美國的粗俗,他喜歡法國女孩遠勝過美國的肥妞,他雖然法語不甚流利,但用語非常講究,多用書面語代替口語,他也欣賞法國人邊說邊比劃的豐富手勢;他每天都用香水,而且要同時使用兩種以上;他吃牛排絕不像美國人那樣先用刀分成數塊之後再吃,而是學習法國人切一塊吃一塊……他儼然比法國人還法國,他愛屋及烏,當然也沾染了法國人的一些「壞風氣」,比如總愛誇誇其談,比如喜歡扎堆兒對政治大肆謾罵批判,當然更少不了拿著望遠鏡間山隔水、費盡心機地去窺探別國的大事小情……。
聊天開始變得溫熱起來,大家自然地彼此開始詢問並介紹自己,習慣性的握了手,算是正式認識了。白人Joy住在橄欖斜對門,Aya住樓道的盡頭。
橄欖今天意外地成了外國人,說話的神態和動作當然也更自由奔放了,時而聳肩,時而過分驚訝,或兩臂抱在胸前或雙手貼放在臀上,比平時更加鮮活起來,引得這黑白二人爭著和她問答。看得出,橄欖現在表現的慾望遠遠大過吃飯的慾望。而我,卻餓得開始有點心煩了,一遍遍去掀看那鍋面,納悶這方便面怎需這許多時間?
「哎呀!我的小姐,都煮成麵糊啦!」「鳥巢」突然衝過來關了火。
2、
到法國來,我第一次感到有個伴兒一起吃飯是這麼香,也是生平第用面下酒。面吃完了,我把麵包抹了橄欖油,撒點蒜鹽,在麵包機裡烘了吃,香味散開一屋子,這是和傑瑞在上海時候的偷懶早餐,橄欖直說好吃。
橄欖好酒量,每次倒酒,都是她滿我半。
她率性,我善感,在這窄窄的屋子裡,燈的濁光陪我們切切地說著話兒,喝了酒暈暈的,心上嫵媚著自己,動的都是真感情。
「哎,果子,你知不知道你總看起來有些傷感?」橄欖輕嚓嚓的聲音溫柔地振在我心上,觸動了心事,淚就下來了。
「Jesaispas(我不知道),「我搖搖頭,「我總不踏實,要怎樣才能證明他沒有負你?」
她撅撅嘴,皺了眉歪頭看著我,似在幫我一起找答案。
「他有錢麼?美麼?」橄欖喜歡用「美」這個字來形容男人的英俊,這是後來我才聽習慣的。
「他叫傑瑞,是我的老闆,是我們公司美國總部派過來主持項目的,級別也算高吧,薪水一定不會低,反正吃住都是公司付錢,自己的工資可以存著嘛。你知道,人喜歡推理的——」我又吸一小口酒,翹個舒服的二郎腿,瞥見自己那長筒子的白襪子鬆垮地吊在腳上,後跟跑上了腳面。
「我是他的秘書,成了他的女朋友;那麼,再來一個秘書,難保不會是下一個我。」
「你這樣不安心,何苦又要出來難為自己呢?」
「唉——自尊吧!或者說太在乎他怎樣看我!你知道嗎?他講話的方式,他吃飯的動作,他身上常散發出的味道,還有他的自信,都和別人不一樣,都讓我覺得,覺得……」
「覺得自己是鄉下妞!」橄欖辟啪甩出這幾個字,準確又刺耳,正觸我藏得最深的那根神經。
我閉了眼點下頭道:「還有上海那種花花地方,女孩子精明漂亮又黏人。」
「他這樣讓你不放心?有前科?」橄欖問。
我搖搖頭苦笑一下:「當我是庸人自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