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咬了咬牙,除了他和少數幾個祭祀以外,誰也不知道公主便是開啟火魔之門的關鍵,但為何她會在此時忽然失蹤?難道蒙古的巫師已經知曉了這個秘密?
馬蹄之聲戛然而止,那些人馬,訓練極為有素。狂奔而來之時,蹄聲整齊不亂,而此時一停下來,便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音,連馬兒不跑之時馬蹄踏地的聲音都不曾發出。
剛才潮水般的馬蹄聲,如同是一場夢魘,似乎並不真的存在。但城主卻知道剛才絕非錯覺,蒙古人已經來了。他甚至能從空氣中聞到清草的氣息,那是來源於草原的,無論離開草原多麼遙遠,只要有他們的地方便能聞到這種味道。
可是,這本應讓人喜悅的青草之氣,在西域的各國人心中卻如同地獄的使者一般的可怕。
此時不是考慮飛雪的時候,何況,雖然飛雪的身上有神奇的力量,他卻不忍去使用。到底她是他的女兒啊!
他走出城主府,外面是聞風而至的人群,那是他的子民,每個人的雙眼都注視著他。他看著他們的眼睛,那眼神裡看不出悲喜和恐懼,他雖然身為城主,卻無法猜測他們在想些什麼。他振臂高呼,「蒙古人來了。若是投降,他們會屠城,殺光城裡所有的男人,將女人充做奴隸。若是不投降,我們也許同樣會死,卻是光榮地死。到底要怎麼做,現在已經不是由我一個人決定的時候。想要投降的站到左邊,想要誓死抗擊的站在右邊。」
人們面面相覷,誰不知蒙古鐵騎的可怕,他們所到之處,生命凋零,如同秋風吹盡枝葉。若是投降,女人和小孩也許還能恥辱地存活下去,回鶻族還不至於就此消失於天地之間。若是不投降,可能會戰至最後的一兵一卒,連女人小孩也都會死盡。
男人們沉默不語,為了保全婦孺,投降會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
忽然之間,一名懷中抱著小孩的婦人向著右邊跨出了一步。她轉頭面對人群,大聲呼叫,「你們都在猶豫什麼?這還需要選擇嗎?我們回鶻人是寧可死,也不願恥辱地活著。就算大家都死光了又怎麼樣?若是沒有尊嚴地活著,一百年的生命還不如一天有價值。」
她話才說完,又有幾名婦人站到了她的身邊。男人們被這些婦人們感動,也開始站向右邊。轉瞬之間,全城的人都站在了一起。
城主大聲道:「好!既然這是大家的選擇,我便願與我的臣民們戰到最後一滴血。」他知道若是他肯投降,也許還能留下性命,說不定能夠封個王,雖然有名無實,卻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度過餘生。但他雖然平日裡溫和,血液之中卻仍然保留著遊牧民族的不屈。他是寧可死,也不願對蒙古人稱臣的。
只是,他心裡卻仍然隱有重憂,飛雪,他最鍾愛的女兒,現在你到底在何處呢?
容飛雪同樣覺得自己聽到了潮水的聲音,是溝河漲水了嗎?沙漠中的河,很少有漲水的時候,就算是下再大的雨,那雨到了地表也所剩無幾。
若不是溝河漲水的聲音,那又會是什麼聲音?是大海的聲音嗎?
她的母親是來自江南的杭州,曾和她提起每年到了八月十八的日子,錢塘江都會漲水,若是沒有親眼見,沒有親耳聽,是一定想不出那潮的氣勢和水聲的。
她尚年幼,聽母親形容,便下意識地記在心裡,總是在想,也許有朝一日,她可以去到母親的錢塘,聽一聽那裡的潮。
只是錢塘似是很遠的地方,只怕這一生都無法走到。
她迷迷糊糊地想著:我是不是死了?母親接我走了嗎?
額上的傷口開始火辣辣地疼了起來,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便睜開了眼睛。有一瞬間,眼前光影流動,她似看見了一隻飛舞的蝴蝶。
過了片刻,那蝴蝶消失,她漸能清楚地視物,原來她是躺在一個蒙古包裡。
她坐起身,身上已經被換上蒙古女子的服飾,長髮也被梳成兩個髮辮。她有些不太習慣,雖然身為回鶻人,父親卻一直把她打扮成漢人女子的模樣。
一個十五六歲的蒙古侍女走了進來,見她醒過來便抿嘴笑了笑,「小姐好些了嗎?頭上的傷口還痛不痛?」女子說的是回鶻話,這也沒什麼新奇,西域各民族雜居在一起日久,許多人都通各種語言。
她雖然覺得額上甚是疼痛,卻不願表現出來,只淡淡地說:「我沒事。」她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問:「海如風呢?」
一提起這個名字,就覺得心裡一陣刺痛,他原來竟是蒙古人。
她從來都不曾想到過他竟會是彪悍的蒙古人,他的容貌如此清秀,任誰一見他,都會以為是來自江南的才子。而她又對江南和漢人有著與生俱來的好感,若是不曾聽過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她或者也不會一見鍾情地愛上他。
只是她卻仍然覺得奇怪,誰都知道蒙古人一路西進,滅了許多小國,如今即是到了高昌城外,順手滅了高昌也是意料中的。但他為何會冒險進城,還故意與她相見?他如此煞費苦心,難道真如大嫂所言,只是為了再見大嫂一面嗎?
一念及此,她的心又是微微一顫。
她還來不及體會心痛的滋味,蒙古包的布簾又被人掀開,察八兒一腳跨了進來。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雖然不曾見過他,但他的眼神卻讓她心生畏懼。
果然察八兒一進來便揮手命那名蒙古女子出去,他自己則笑瞇瞇地道:「你便是那個身具奇能的小美人?」
飛雪怔了怔,身具奇能?察八兒說的是回鶻話,她應該沒有聽錯。
見她凝神不語,察八兒笑道:「你不必隱瞞了,雖然這是個秘密,但我們的巫師無所不能,已經通過占卜知道你就是能夠開啟火魔之門的鑰匙。」
「火魔之門?」她反問。
察八兒一愕,「你自己還不知道嗎?」
她搖了搖頭,從來沒有聽父親提起過。雖然父親說過,城外的火焰之山是不能去的,那裡是魔界的入口,她小的時候深信不疑,現在長大了,以為那只是大人嚇唬小孩的鬼話。
察八兒便來了興趣,在榻上坐了下來,大肆地將雙腿翹得高高的。「本來旭日干接受的命令是進城去殺你,可能是看你生得美麗,他不忍下手。」
飛雪輕輕歎了口氣,只怕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察八兒見她臉上的神色頗為淒然,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只是覺得她有些與眾不同。蒙古的女子大抵豪爽,也沒什麼心事,想什麼便說出來。他還不曾見過如此纖細柔弱的女子。
所謂物以稀為貴,男人看女子也大抵如是。他的心裡便忽然生起了很強的佔有慾望,一心想將這個女子變成自己的。
他與海如風如同兄弟般地長大,知道他一向不以女子為念,雖然娶了飛雪,可能是惑於她容貌出眾,而未必就是真的愛她。
蒙古人素來把朋友看得比妻子更加重要,以自己的妻子來招待遠來的朋友,也並非是什麼不能想像的事情。即便是偉大的成吉思汗,妻子也曾經被人虜去,回來後生下了術赤。雖然術赤不是成吉思汗親生,失去了繼承大汗的資格,但他卻也並沒有受到歧視,後代更成為四大汗國中最強盛的一個。
他心裡喜歡飛雪,又覺得她甚是細緻柔弱,如果是尋常的蒙古女子,只怕他早已經寬衣解帶,擁她入懷。但不知為何,面對飛雪的時候,他卻總覺得那樣做未免太唐突了。
他便道:「巫師說若用你打開了火魔之門,火魔便會被放出來。火魔是很可怕的魔鬼,火焰之山不過是距離火魔最近的地方,已經如此炎熱。若是把火魔放出來,就會燒盡方圓幾十里所有的生靈。」
他忍不住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只是想引得飛雪更重視他。
飛雪沉吟道:「如何才能打開火魔之門?」
他攤了攤手,「那我就不知曉了,你們族中的祭祀應該知道一切。」
她默默地聽他說。為何爹爹一直不曾告訴過自己這些事情?但看察八兒的神情,又不似在欺騙她。
如此說來,海如風真的是從未曾愛過她。
她聽見外面時而傳來的馬蹄聲,忽然想到了半夢半醒之時所聽到的潮水聲。她忽然驚覺,連忙掀開簾子走出去。只見不遠之處,一座孤城。城外是密密麻麻的人馬,人馬之多,她也判斷不出有多少,至少會有十萬吧!
遠遠地望去,蒼穹之下,那些人馬不似是人,像是一群正在覓食的螞蟻。
她的臉色陡然變得慘白。那城她再熟悉不過,是她自幼生長的高昌。蒙古人真是可怕,居然可以在不動聲色間便調動了如此多的人馬將城圍住。在此之前,誰都不曾聽到過有任何調兵遣將的消息。
她驀然回首,雙手痙攣般地抓住察八兒的衣袂。「你們要攻城嗎?」
她臉上的神色如此驚慌,如同一個受驚的孩子。察八兒的心輕輕地跳了跳,這女子蒼白的臉色竟讓他無由地生起了一絲憐惜。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輕撫著飛雪的頭髮,只覺若不如此,便無法安慰她。「別怕,你不會有事的。」他不由自主地說。話才出口,他便忽然想起海都的叮囑,「一定要殺死那個女孩子,若是讓她活在世間,終究是個禍害。」
他甩了甩頭,雖然大權皆在海都之手,連他的父親篤哇也懼海都三分。但到底篤哇才是大汗,他是太子,他就不信他連一個小小的女子都無法保全。
何況,巫師也曾經說過,只有在火焰之山才能打開火魔之門。只要帶她遠離火焰之山,一切就平安了。
更何況,若是能夠掌握驅使火魔的秘密,也許火魔可以為他們所用,那豈非更加有利無害?
他在心裡想出若干種理由來說服海都,他的父親一向沒什麼主見,唯海都之命是從。
「能不能不要攻城?」飛雪不甘心地追問。她雖然不知察八兒是什麼人,卻敏銳地感覺到他的身份一定不低。
察八兒怔了怔,這樣的要求他絕不會嘗試去提。他畢竟是蒙古人,血液之中帶著與生俱來的傲睨天地之氣。
他輕歎,仍然親暱地撫摸著飛雪的長髮,「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這是他唯一能說的。
飛雪忍不住掩面哭泣,經商的人們都在傳說著蒙古人的可怕。也便是為了這個原因,大哥才會娶蒙古女子為妻,只望能與蒙古人建立姻親關係,他們便會放過高昌,想不到這一天到底還是到來了。
他們兩人誰都不曾注意到,不遠之處,海如風正騎馬而至。他驀然看見察八兒和飛雪相依而立,立刻勒住了狂奔的駿馬。
一絲陰雲籠罩上他俊美清秀的面頰,使他變得陰鷙異常。他微微瞇起了眼睛,心裡第一次生起可怕的怒意。
該死的女人,居然這麼快就和察八兒勾搭成奸。
他用力一鞭抽在馬臀上,馬兒長嘶了一聲,向著草原狂奔而去。
他伏低著身子,全身都緊貼在馬背上,心裡的憤怒如同潮水一波一浪地狂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