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手中的羊皮卷軸,書只看了一小半,其間用語多是艱澀難懂的古語,看得很累。
我望向李寧明,我第一次這樣認真地觀察他的相貌,他是一個清秀的年輕人,如果不是我已經知道他的種種怪異之處,一定會把他幻想成聖約翰大學的學生。
他說:「我們走吧!」
「去哪裡?」
「敦煌!」
我便不再言語,任由他挾起我向著西方疾奔而去。
「你,為什麼會不死?」
李寧明搖頭,「我不明白,我是已經死了的,可是卻又醒過來,我不知道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寧願,我不曾醒。」
最後一句話他低聲說出來,我卻還是聽見了,心裡忽然生起一絲憐憫。
我們夜以繼日地向敦煌奔行。我不再翻開那本書,我不想知道後來的事情,並非是不好奇,而是心中滿懷著恐懼。當所有的事情都昭然若揭時,我又該如何面對?
終於有一日,前方出現美麗的泉水。他以手指泉說:「是月牙泉!敦煌最神奇的所在。」
我怔怔地凝視泉水,令人心悸地熟悉,我真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嗎?
我不由自主地向著泉水奔去,與此同時,在記憶最深的地方,一個我不可知的地方,現出一幅畫面,身著古裝的女子,容貌與我相類,亦如同我這般向著泉水奔過去。身後傳來叫聲:「紫陌,小心!」
我忽然停了下來,叫聲如此真實,好像真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頭,密密麻麻的飛矢在我的面前疾射而過。
所有的箭都向著同一個目標射去,那便是李寧明。
我連忙伏倒在地,雖然箭不是射我,但如此快疾的箭難免會誤傷到附近的人。
左左右右的沙丘後都有人站起身來,每個人的手中都握著黑黝黝的短弓。弓上發出的皆是連珠箭,箭箭相連,快如閃電。
李超凡站在沙丘之上,指揮若定,剛才叫我小心的人想必就是他。
也不知他是如何日夜兼程地趕過來,真不能想像他比李寧明來得還早。不僅如此,他甚至已經調派了大批人手,江湖上的第一幫會果真是名不虛傳。
李寧明的臉上卻只是露出一抹嘲諷的笑,他的動作快逾閃電,隨接隨插,將射向自己的箭全部接了下來,接下來後,便插在身前的地上。瞬間的工夫,他的面前便形成了一個圓形的箭牆。
李超凡咬牙,我和他都很明白,這樣的武器是無法傷害李寧明的。
李超凡忽然在箭雨中向我奔過來,他是想救我嗎?我不由得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
便在此時,李寧明怪叫了一聲,閃身到了我身邊,拉著我的手向著遠處奔去。我被他一拉,只覺得有一股大力從手上傳了過來,身不由己地跟著他向前奔跑,而我另一隻伸向李超凡的手便在毫釐之間與他失之交臂。
我一直回頭望著他,他以最快的速度躍上一匹馬,向著我們疾追。
沙丘上的人們紛紛地叫嚷追逐,可是他們畢竟越來越遠,只有李超凡鍥而不捨地跟在我們身後,既不能追上,又不願離去。
我們向著沙漠深處行去,我一直回首看著他焦急的臉。他第一次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我心底有隱秘的願意,也許,只是也許,他是否愛上了我?
天地間忽然變得安靜了,只剩下風聲的呼嘯,除了我們三人再無活物。
李寧明停住了腳步,回頭望向李超凡說:「你不怕死嗎?」
李超凡點頭:「怕!」
李寧明笑問:「既然怕死,為何還要追來?」
李超凡指了指我,「只要你放了她,我便不再追你。」
李寧明看看我,又看看他,問:「她是你什麼人?」
李超凡淡然回答:「她是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李寧明若有所思地看著李超凡,他忽然笑笑,「若你真想要回她,就與我比試吧!」
「比試?」
「對!我們來比試,看看誰更有資格佔有這個女子。」
「我不是你的對手。」
李寧明仰天長笑:「你還有自知之明,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用我的奇特能力,我只如同一個普通人一樣與你比試。」
李超凡點頭:「好!希望你不會食言。」
我在沙丘頂上坐下,看著沙丘下站立的兩個男子。這還是第一次有男人因我而要決鬥,真是莫大的榮耀。若是媽媽與小紅知道了,只怕連眼珠都會吃驚得掉出來。可惜的是,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除此之外便是沙漠上可怕的毒蠍。
李寧明想出的第一個比試題目便是與毒蠍相關的。他伸手到沙中,不一會兒便提出一隻毒蠍,蠍尾彎曲如鉤,似想刺破偷襲自己的人。
李寧明出手如風,將蠍的尾鉤折斷。他提起失去尾巴的蠍子挑釁地看著李超凡,然後誇張地將蠍子放入口中大嚼特嚼,如同吃著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一隻蠍子下肚,他並不說話,只是目視著李超凡。
我只覺得一陣反胃,我聽說過有人用蠍子入藥,但像這樣將蠍子生吞活吃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也望向李超凡,他是一個有潔癖的人,每天洗臉若干次,飯碗上有一點點水漬都會大發雷霆,這樣骯髒的吃法,他一定辦不到。
他卻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他伸手入沙,抓了一隻蠍子出來,折斷尾鉤,將蠍子放入口中,亦是大嚼特嚼,如同吃著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李寧明雙眉微挑,說:「好!我們就來比比看誰在一個時辰內吃的蠍子最多。」
變態!這是我心裡唯一想到的兩個字。
但李寧明卻不願放過我,「紫陌來記數。」
我麻木地用手指在地上畫著「正」字,他們兩人每吃一隻蠍子我就在地上添上一畫。
我的手提袋裡裝著法蘭西懷表,我一邊看著他們吃蠍的慘烈情形,一邊看著手中的懷表。
一個時辰終於過去了,兩個灰頭土臉的男人回到我的身邊,低頭檢視地上的「正」字,結果是李寧明比李超凡多吃了八隻蠍子。
李寧明得意地微笑道:「怎麼樣,你輸了。」他此時的神情如同一個開心的孩子。
李超凡卻不服氣地說:「這方法是你想出來的,當然你會贏。我們至少應該比試三場,三局兩勝才算公平。」
李寧明也不甘示弱:「好,第二場的規則由你來定,我不相信我會輸給你。」
李超凡仰天長笑,我從未見他這樣笑過,他此時不再溫文爾雅,像足了一個江湖俠士。「第二場讓我們比試一下文學,但如果我說與你比試歐羅巴文字,那顯然是我欺負你。我們就來比一比誰識得更多的西夏文字。」
西夏文字!我的頭開始大了起來。雖然我的歷史知識一貧如洗,但這一點兒常識還是有的。西夏文字由千年前的西夏皇帝李元昊所創,博采各國文字之長,脫胎於漢文,又不同於漢文。西夏被蒙古滅後,就很少有人再認識這種文字了。
李超凡居然要與李寧明比試誰認識更多的西夏文字,他只怕是大腦短路了。
想必李寧明也是這樣想的,他哈哈大笑,說:「與我比試西夏文字,你必敗無疑。」
李超凡淡然一笑:「那也未必。」
兩人在沙地上席地而坐,如同即將對弈的高手。只是以手指代替了棋子,在沙地上畫著一些貌似漢字,我卻偏偏沒一個認識的怪異字體。
雙方都是此道高手,無論對方寫什麼字都能準確地讀出來,並說出漢語的相關文字。這樣的比試更加無趣,我連旁觀的興趣都沒有了。
我環顧周圍,才猛然發現,我們已經到了沙漠之中很深入的地方。
遠遠近近皆是連綿起伏的沙丘,天地之間除了黃沙便只剩下我們三個活物。我們各懷鬼胎,卻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世人大抵如此,機關算盡後,終究還是一無所獲。
遠處有雲層翻滾而下,如同千年之蜃正在吐出夢影。沙海上的空氣在陽光下變幻著詭麗的色澤,光譜逐漸分離成七色綵帶。
我吃驚地看著雲端,一幅圖畫正在悄然顯現,像是上帝放的一部電影。
畫中女子一身灰衣靜默,站在雪蓮綻放的花園之中。離她不遠之處,英俊的少年人憂傷地注視著她。兩人只是默然相對,無盡心事盡在眼底眉梢。
是千年前的海市嗎?
我張大了嘴,女子與少年正是夢中的洛紫陌與寧令哥。如果他們是西夏時人,為何我會在此時看到他們的景象?或者這只是已死的人心中不滅的怨念,就算死去了千年,這怨念之靈也仍然在沙漠上四處遊蕩。
我想我能夠看見這個場景並非偶然,也許正是因為我們的到來,才使怨念再一次清晰地浮現。
心中的恨意逐漸形成,為何要殺死心愛的女子?難道對於男人來說,對皇位的慾望能夠超過一切嗎?
不必看歷史書,只要喜歡聽戲的人就會知道,英雄美人的故事,通常是以美人的黯然收場告終。如果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的結局必然是悲慘的。比如傳說中烏江自刎的項羽,或者是亡國之君李煜陳後主,甚若是明末時引清兵入關的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結果也落得一個反叛之徒的千古罵名。
由此可見,想要成為一個成功的男人,是不可能不愛江山愛美人的。
但我卻仍然怨恨他,女子臨死之時悲哀的心情是如此真實,就像是真的發生在我的身上。如果說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一個女子怨恨千年,到了千年以後,這怨念仍然不曾消失,相信就是被自己深愛的男人殺死吧!
我轉頭望向相鬥的兩人,他們不曾注意到一閃即逝的海市。李超凡鼻上架著的金絲眼鏡被沙塵撲滿,他終於忍不住將眼鏡摘了下來。
我雖然已經成為他的情婦一段時日,但即便是在燕好之時,他也戴著眼鏡。而我也從未曾想過將他的眼鏡拿下來看一看他的眼睛,因為我只是一個用身體來做交易的人。
但此時,他的雙眼第一次全無屏障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一雙幽深得出乎意料的黑眸。我沉默地注視著他的眼眸,熟悉的眼睛,他是寧令哥嗎?
或者他長得並不像寧令哥,但那雙眼睛,夢中的我垂死之際死死地注視著那雙眼睛,只為了將它們深深地映在心底。
我不知世上之人對於轉世有怎樣的看法,我從小拜祖師長大,祖師教我們的是怎樣成為一個優秀的美女殺手,她不曾告訴我們,世上有緣之人在前世是否已經有緣。
也許一千年後,我們只是在上演著千年前相同的故事。
無論他怎樣改變,他的雙眼卻與千年之前如出一轍。
李寧明終於長歎了一聲:「你寫的字我不認識,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