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46章  (3)
    她用沾了血發黏的手解開衣扣,露出一對****。布布雖然對它們陌生,但還是漸漸扒上去,咂起來。柯丹趁他咂得專心,試著抽他手裡的槍。一摸卻不敢動了,因為槍口正抵在她肋巴上。布布狠狠地咂,卻總也咂不出名堂,柯丹在他生下來後就給他吃牛奶馬奶狗奶,雖然那時她被自己兩個脹硬的奶子痛死痛活,卻鑒於布布隱蔽的身份不敢公然餵他。現在她的乳早已乾涸,布布很快厭倦了,憤怒了。他不再咂,而是仔仔細細看了那對****一眼,似乎認清了它們。然後便站起身。

    大家眼巴巴看著布布提著槍飛快地跑進樹林。等了一會兒,仍沒聽見槍響,卻見布布空著手跑出來了。

    柯丹的腿只受了點皮肉傷。人們七手八腳地料理柯丹的傷,而柯丹卻把布布抱在懷裡,用唾液塗抹他被牛角蜂螫腫的臉和整個身體。大家狠狠地想:這小禍害怎麼沒讓毒蜂叮死,按說大人叮成這樣也差不多死了。現在可好,那把槍不曉得被他藏到什麼地方去了,樹林子刨翻了也沒找著。布布似乎猜到人們對他的惱恨,腫得發橫的臉殺氣騰騰。他從一線眼縫裡,窺這個看那個,人人都不敢與他對視。養下這個崽兒等於埋了顆定時炸彈。見柯丹耐心地慈愛地往他臉上身上抹唾液,有人說:「夜裡該把這小子放到外面去。他有槍,讓他去打狼。」

    冬宰時,人們都親眼看見這樣一件事。一頭非常高大的牛,大得所有人都暗叫一聲「好傢伙」!這頭牛又緩又呆地被牽到場地中央,對刀和血泊以及同伴的屍首全無反應。它被殺掉,放完血,突然站立起來,人們全驚叫著跑開。它仍舊邁著又緩又呆的步子走向遠處,沒有人去追它,眼巴巴看著它走沒了。

    這年冬宰的牲口量比往常大一倍。吃了一冬肉的人們精壯起來,而過了冬的狼卻都更加賊瘦。沒了槍的叔叔仍是最棒的獵手,除了使槍,他還有各種各樣的打狼絕技。比如將一根木棒繫在三丈長的皮繩上,能把一頭狼活活打爛。

    有天參加場部軍馬應徵會,半夜才回到自己的帳篷。遠遠看見一條黑影竄進帳篷,是條少見的大個頭狼。三丈長的木棒在帳篷裡是舞不開的。此時打狼已收尾,狼像絕了跡一樣,有時人們一連多日的埋伏和掃蕩都是徒勞,人們不甘心是在於沒幹掉那只灰褐色狼王,它能叼起一頭比它體積大得多的牛犢飛奔。

    叔叔一想到將要赤手空拳與這頭大狼肉搏,他就感到一陣狂喜。滿身肌肉活了似的亂竄。他遠遠地下馬,脫下靴子,一點響動也沒有地堵在帳篷口。驀然擰亮的手電中,他看見一雙驚恐得發紅的獸眼。狼在毒猛的光柱中失散了視力,一時不知往何處跑。叔叔熄掉手電,心裡已有數了。他有意將身子挪開條縫,給它一線逃生的希望。就在它迅猛地竄出帳篷的當口,叔叔以更加迅猛的動作轉身,撲住了這條肥壯的野獸。不知害了多少條命,它才養得如此膘肥體壯,力大無比,叔叔想。狼在他懷裡扭動,他從後面撲住它,因此它的姿勢被動,拚命扭過脖頸,張到極限的大嘴就在叔叔的咽喉下。叔叔嗅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氣味,那是狼所特有的口臭。它們見什麼吃什麼,有時吃同伴腐爛的屍體,這股臭味實質上是一切腐爛物質的氣息。

    叔叔用兩隻膝蓋死鉗住它的腰部,一會兒一股熱乎的液體便從狼襠中溢出來,流到叔叔的赤足上。叔叔知道,他鉗碎了它的腎,血與尿交融稀稀拉拉濡濕一大片泥土。狼疼瘋了,玩命掙扎,叔叔幾乎要捺不住它。扭打一陣,帳篷的支柱被狼撞斷,帳篷塌了下來。

    叔叔此時半個身體在帳篷外,他索性再撤出一些,用帳篷摀住了重創的狼。

    然後叔叔掏出那把大鎖頭,往狼頭部輕輕一磕。再掀開帳篷看,狼已昏厥過去,滿帳篷騷臭刺鼻。這時叔叔不慌不忙地將它拴好,扔出帳篷,自己便在塌了的帳篷裡一覺睡到天亮。天亮時,那隻狼早已甦醒,他一出帳篷就與它打了個照面。他突然感到這隻狼眼熟。它巴嗒巴嗒眨眼的可憐相透出幾分憨厚。

    叔叔終於認出,這只人們傳說中的狼王就是曾經當狗豢養的憨巴。憨巴也認出了叔叔,它四腳被牢牢縛住,竟還在叔叔的怒視下蹭出去好大一截。那個軍犬專用的皮項圈還套在它脖子上,叔叔拾起皮項圈,狼成了肥碩沉重的一大串,一直曳地。

    叔叔扔下它,它不再往遠處蹭,卻蹭到叔叔腰邊,謙恭地舔著叔叔堅硬的皮靴。它用這個奴性十足的動作來乞求寬恕,叔叔冷眼看著它舔。

    草地深部有棵很高的柞樹。旁邊的矮樹全被砍光,柞樹的所有枝葉也都剝淨,只剩一根光禿禿的主幹,斜斜地伸在那裡,像個天然絞刑架。一隻碩大的灰褐色狼被四腳朝天地吊在頂端。它大張著嘴,嘴裡支撐著一根鐵棍。這就使它有了一副永固的仰天大笑的表情。風一刮,它的四肢便脫節地晃動,晃得十分靈活奇妙,仔細一看,原來它肢體全被截開,又用細繩穿上,因此它比生前動得還活潑。

    許多牧人跑來看,說:是它!

    老狗姆姆與金眼一天路過此時,看見了它。它已風乾縮小;而它大笑的表情依然如生。它似乎在笑在嘲諷金眼,在嘲諷一切違背天性、非自然的忠良。它視這種狗所特有的忠誠為奴顏婢膝。就是死了它也記得金眼被人毒打時的情形;它只有一個發洩方式就是一口咬住木樁,把牙咬出血。金眼的可悲在於它對自己狗的身份信以為真,而在人誤解它冤枉它時,它不能把自己恢復成一頭狼向人們痛痛快快地反撲。金眼死死咬住木樁任人毒打,木樁和它一齊顫動,彷彿一個拚命憋住不哭出聲的孩子。這情形被永遠留在憨巴已風乾縮小的腦子裡。它做了半生狗又做了半世狼,它瞭解狗因此蔑視狗。它體驗過作為狗的屈辱:忍受虐待,遺忘虐待,甚至去舔剛踢過它的腳。狗的自豪不過是依仗人。在它回歸原野重返自然時,它作為一隻獨立的狼來肯定和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它順其自然,為所欲為地活過,因此它大笑著承受了死。金眼見它兄弟終於遭了報應,人用如此酷毒的方式給了它懲罰;它罪有應得,金眼卻不禁地戰慄。

    最後是狼。狼被集合在這高高示眾的同類面前,靜默地坐著。已風乾變硬的四肢經風一刮像風鈴那樣晃動作響。狼在它被動搖晃的肢體上看到一種號召與鼓動。一大片狼在太陽升起之前以完全相同的姿勢坐著,被人一貫認為是狡詐凶殘的狼臉上,呈現出正義與悲壯。它們就這樣坐著,直到太陽升起。這在狼是罕見的,狼很少公開與太陽照面。

    金黃色流星馬駒三個月時,它的父親紅馬光榮應徵了。那時人們顧不上歡送它,整個牧馬班為陸續趕來的一批批參觀者忙碌了半年。這期間只有沈紅霞與小點兒守護馬群。馬群已繁殖到四百九十匹,不斷地有馬駒出世,因此小點兒幾乎一天到晚雙手沾著血。紅馬與其他二十多匹馬應徵幾乎毫無聲勢,不像往日那樣給應徵馬披紅掛綵,再一程又一程地長相送。天不亮時,沈紅霞就趕著它們過了白河。

    送紅馬應徵的前一夜,小點兒驀然覺醒,她聽見帳篷外有什麼聲音。探頭一看,見沈紅霞正在沐浴。月亮很大,照著她赤裸的身體。她骨架很大,按說該是個體魄強壯的身材,但她卻很削瘦,辜負了天生優良的體格基礎。她是坐在那裡浴洗的,身下墊了件雨衣。小點兒注意到她兩條修長優美的腿軟軟地搭向一邊,像沒有知覺的身外之物。那兩條腿已開始萎縮,力量和肌腱一同退化了。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深夜浴洗,雖是初夏,但此地的夜還是寒重霜濃。小點兒見她洗得十分認真,動作透出某種神聖和神秘的意味。

    這些天,小點兒一直覺得沈紅霞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此刻她愈發喚起她想探究她的迫切心情。她注意到她洗下的水都仔細用一隻大盆盛接著,然後她開始啞聲呼喚:紅馬,哦呵,紅馬。她邊喊邊全身裸著慢慢站起。

    沒有蹄音,而颼的一陣風,紅馬已立在她面前。她雙手捧著盆,用浴洗了她全身的水飲它,她像盲人那樣高高仰著臉。小點兒想,她曾經多麼艱苦痛楚地兩度征服了這匹紅色駿馬的心,而絕不採用這方式來騙取它的生理直覺。她曾多次表示她蔑視這種簡單易行又百靈百驗的馴化手段,她視這手段為齷齪。她只靠她的意志與堅韌獲得了與紅馬最尊嚴的溝通。現在,她與紅馬的感情比所有騎手與坐騎的感情都來得深沉可靠。與其說紅馬對她服貼不如說對她懷有欽佩。她尊重紅馬桀驁不馴的品格,從不用手餵它食物,從不用哄騙的方式給它打絆。她與它的關係從未間斷過搏鬥與衝突,但他們的感情是真實的,不是靠某種計謀輕取的。紅馬早已不是她的騎馬,在決定送它應徵的半年前已將它放養到馬群中了,但只要沈紅霞一聲召喚,它立刻應召而來,四蹄站得筆直,儼然如戰士。而今夜她卻用這盆水飲它,頭一回使用這個一向被她反感的方式。

    沈紅霞離了枴杖的雙腿漸漸支撐不住,她倒了。不是一下跌倒,而是一點點癱塌下去。似乎她體內不再有實質,全部身心都在剛才浴洗時溶解於水。紅馬舔著盆裡僅剩的水,漸漸舔得盆底輕柔地沙沙響。她像盲人那樣根據輕微的響動來判斷物體方位,像盲人那樣用感覺而不是用視覺來聚精會神地看它。

    沈紅霞雙手抱住紅馬長鬃披散的脖頸。她喃喃訴說卻低啞無聲。小點兒壓根聽不清,或許連她自己也聽不清,弄不清她究竟與紅馬在傾訴什麼。也許什麼也沒說,只是無知覺無意義地呻吟,而紅馬卻聽懂了,它怔住了,漸漸支起頭,它預感到要發生什麼。女主人反常的舉止使它預感到它一生的轉折就在眼前,但它尚未預知到永遠的別離。

    它又慢慢屈下頸子,舔著沈紅霞的臉,舔那滿臉的淚水。整個馬群在安睡或嚓嚓食著帶霜的草,天邊有了一條光亮的紐帶,暗暗的紅馬漸顯出純紅的本色。小點兒沒想到沈紅霞會哭。她過去對她是否有淚腺都懷疑。這個從未愛過任何男性,從未嘗到愛情的姑娘卻將初戀給了一匹馬。

    這個女性用誰也沒機會沒福氣領略的柔情愛撫她的紅馬。她此刻的目光會令所有男人動心,她此刻的臉簡直稱得上美麗,可惜這一閃即逝的美與一切男性失之交臂。他們永遠錯過了她最美的一瞬,他們至多只崇敬她,誤會地認為她過於堅貞,毫無親近可能。

    小點兒感到嘴角被螫了一下,原來她為這場景淌下了真實的淚。她感到不便驚動它與她,悄悄鑽回帳篷,抱住頭,感到腦子既混亂又清淨。她聽見沈紅霞吆著所有應徵馬遠去時,趕忙鑽出帳篷。馬與人快要不見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灰白黎明。

    沈紅霞趕著馬群往前走,她知道芳姐子和陳黎明在目送她。她倆已伴了她長長一程。路上,陳黎明突然叫起來:「你的頭髮!你的頭髮裡有一些白了!……」其實沈紅霞也看見她頭髮中摻雜的白髮。當倆人為此驚異時,芳姐子無言地摘下軍帽,她倆看見她已是滿頭花白。

    馬已跑遠,她別了她們追去了。遠遠響起歡送軍馬應徵的鑼鼓,過於寂寥的草地上這熱鬧顯得十分零散破碎。

    馬聽見鑼鼓一刷齊站住,又一刷齊地轉頭望她。

    有個人對沈紅霞說:跟我來。她立刻從這聲音聽出另一個人的指令。她跟他走出軍馬應徵的會場,隨著八九點鐘的太陽照透了霧,她視覺恢復了。她漸漸看清在前面引她的是那個女人:應該是她媽媽又務必不能承認的母親。

    沈紅霞納悶極了,她怎麼會一大早出現在這裡。她跟她上了小樓,在樓梯口看見神色緊張的父親。他顯然垂手肅立在這裡久等了,然後三個人豎著排成一列,走進獨一無二的大房間。途中她已知道一切:為了來看她送馬應徵,他受傷了——他們的轎車翻到溝裡,偏偏惟一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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