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左右,我就會在詠頌祈禱的聲音中醒來。穆斯林教徒們開始每天的日出禱告了,領頌者在電喇叭裡的長嘯在黑沉沉的城市上空迴盪,聽上去竟蒼涼得很,把人帶到了古老的中東大漠。假如在這時出門,就能在我們的街口看見一群群祈禱的人跪在簡陋的回寺裡膜拜。街邊的回寺簡陋得只有一圈半截牆,人跪下時從外面只能看見一排排頭頂,一旦他們趴下,外面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所以剛到阿布賈時,我對這些半截牆很好奇,還往不雅的方面猜過。牆內的地上塗了漆,都是莊重但絢爛的顏色,有的還勾畫出地毯的圖案。還有比半截牆更簡陋的,那就是在街邊攔下一塊地方,清掃乾淨,兩頭擋上長板凳。這樣無論誰走過,趕上祈禱時間,馬上就可以加入進去。
也就是阿拉之下,不分親疏,皆兄弟也。我剛來此地時,看見人們無論走到哪裡,手裡都提一把塑料小茶壺。後來知道那壺裡裝的水是隨時供他們淨手淨腳,準備一天五次的跪拜的。我們的司機伊布拉罕姆是穆斯林教徒,十分虔誠,我給他的瓶裝礦泉水,供他出車路上喝,若途中遇上祈禱,又找不著水洗手洗腳,他便從嘴裡省下水淨化一番。他還在車子裡放一塊小毯子,祈禱時就拎下車,找塊乾淨也清靜的地方鋪下跪拜。有時我進商店,或圖書館,出來便看見他跪在他的流動回寺裡,閉眼禱告。他一旦感覺我走近,就會一縱身跳起來,臉上有一點過意不去的笑容。我總是告訴他不急,我可以等他完成禱告再走。他卻從來不讓我等,說他能在有空時補拜。他過去開銀行的押款車,常常一整天都沒空,晚上要花很長時間把五次禱告都補齊。
我們路口有一幢空房子,樓上沒封頂就被停工了,據說是由於缺乏資金。阿布賈到處有這種未竣工的廢墟,裡面住著無家可歸的人。英語把這樣的人叫做「squarters」,「蹲點戶」的意思。我們路口的蹲點戶一共有三家,每家有四五個孩子,合居在樓下的四五個房間裡,門口種了幾株玉米、辣椒,草地上攤著洗過的衣服,看上去是來自慈善機構的舊貨。孩子們平時穿得很破舊,小男孩們乾脆赤身裸體。一到禮拜五下午就不同了,全都穿上了盛裝,小姑娘們長裙墜地,頭上罩著紗巾,嚴嚴實實擋著下半個臉。女人們也都是一身蕾絲或刺繡,男人們上有帽子下有袍子,相當於美國人的「Sundaybest」。禮拜五下午是他們去正規回寺的時間。阿布賈任何一個住宅區都有一兩座相當考究的回寺,頭頂貨架的流動小販也好,處處為家的乞丐也好,都可以就近加入星期五的集體祈禱。我們的司機這個時間是不開車的,除非有非常緊急的情況。回寺裡不分貴賤,毫無歧視,只要你進門前把鞋脫了,都允許你在那一刻高尚一下。市中心的回寺是阿布賈最華麗、輝煌的建築,巨大的金色拱頂在城市的任何一個方位都能看得見,是觀光這個城市的第一大眼福。
有一次,我和街口蹲點戶中的一個女當家的聊了起來。她的英文生硬,但一探討起宗教,表達力立刻提高,詞彙量也大了。我見她穿著艷麗的長袍,問她是不是剛從回寺回來,她說是的。她問我去哪個寺廟,我說哪個寺廟也不去。她笑起來,說:你看我忘了,你們是禮拜天去教堂的人。她把我當基督教徒了。我說我丈夫偶然去一回教堂,我不去。她愣住了,半天才問:那你去哪裡?我說去朋友家,或者去超市,或者去游泳池,實在沒地方可去,我就去後院的蔬菜小農場。她看著我,不知該拿我怎麼辦。我說我是無神論者,只信達爾文和真、善、美。她問我的父母去什麼教堂,我說他們也是什麼教堂都不去。她覺得太可怕了,問:你們的老輩都不信教?我說他們信馬克思主義。
她問:那是什麼教?我說你把它當成教也可以,不過一當成教,恐怕它就變糟了。她不太懂我說的是什麼。她說她從來沒碰見過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既不去回寺也不去教堂。我覺得她在一剎那是可憐我的,形而下地看她是無家可歸的蹲點戶,形而上來說,我卻是個精神上的無家可歸者,連蹲點都沒個地方蹲。雖然我走在這條馬路上被人稱做女士或夫人,坐轎車住大宅,穿戴人五人六,但我心靈低賤,精神上飢寒交迫。雖然他們樓上沒屋頂,樓下缺門窗,頓頓吃木薯,但他們一切有上帝當家。她看著我這個不幸的人,很想幫幫我,問我願不願意去他們的回寺看看,我說謝謝,不了。過了幾天,我們又碰上了,她說:假如你有不再穿的衣服、裙子,可以送給我。我回去取了一些舊衣服給她,她說祈禱時她一定代我求主保佑。
我在她眼裡是這樣一個危機四伏的人,到處瞎闖蕩,又沒有一個神靈向著我,太不堪一擊了。這個蹲點戶的居民從大人到孩子對我都非常友善,只有一次和我反目:一天清早我帶著我的狗可利亞出門散步,剛走上廢墟樓對面的人行道就聽他們怒吼,叫我立刻帶著狗出來。我一回頭,見五六個蹲點戶男女全板著臉,責問我怎麼不脫鞋就進到他們的臨時回寺裡去了,居然還帶著狗。可利亞平時和他們的孩子親密無間,看孩子的情分他們也不該說可利亞時像說什麼穢物。我兩頭看了看,地面是比原先乾淨,還有兩個凳子放在兩邊算作前門後門,我居然穿著一雙髒鞋,牽著一條髒狗,就這麼破門而入,在他們的聖地肆意糟蹋。我說:可這是人行道啊,至少昨天還是人行道。其中的一個男人說:你昨天也從這裡面走過?它早就不是人行道了!我這個無神論者此刻就是一個反面人物,在他們正義而憤怒的目光中灰溜溜走去,可利亞夾緊尾巴,消失在滿地落花的路盡頭。
中午到下午的祈禱比較頻繁,有時走進店家,會發現店裡一個人也沒有,都去清靜的地方禱告了。一次我走進一家禮品店,貨架上的東西全是開放式陳列的,體積很小,最容易讓人順手牽羊。尼日利亞的竊賊世界有名,可以從歐洲偷本次轎車海運回來倒賣,儘管回教教規有剁手的懲罰。而這家禮品點居然讓人長驅直入,各取所需。我看中了一條有土著圖案的桌布,大聲問:有人嗎?生意做不做?沒人回答。我想這個老闆要麼就是個馬大哈,要不就是雨果的《悲慘世界》中神甫那樣的人物,相信慷慨最終會教給人「活著是為了給,而不是為了收。」我向門口走的時候,嚇了一跳,門後的角落裡跪著一個中年男人,口中唸唸有詞。假如誰偷了什麼,肯定是出不去這扇門的。也許他相信在他和上帝對話的時候,小偷會不看僧面看佛面,暫時提高一下境界,光大一番美德,對他的人性缺陷加以克制。我見店主如此專注,就輕手輕腳地跨出了店門。剛坐上車,司機說:叫你呢。順著他擺頭的方向,我看見店主已跑到門口來了,想把一樁幾千尼拉的生意挽回。不過我的購物熱情遠不如他的宗教熱情持久,眨眼間就過去了。
有一天我們的管家希望小姐宣佈從此往後的五天裡她都不吃飯,因為她參加了教堂每年一度的齋忌周,每天晚上祈禱結束才能進一點素食。她白天的勞動量頗大,樓上樓下地搬吸塵器,我問她何以吃得消。她承認體力是差一些,但一旦吃了東西,違反了齋忌規定,她會很不愉快。到了第五天下午,她向我請假要早下班,說他們教堂要守夜,並且唱一夜詩。過了一會兒,我見她從院子裡穿過,臉上化了妝,穿著他們民族的節日盛裝,匆匆走去,情緒非常好,步子都是彈跳的。第二天我問她一夜不睡累不累,她說開心極了,累也不在乎。
這天晚上又路過蹲點戶的荒樓,所有窗戶黑洞洞的,大孩子背著小孩子在門口的空地上忙碌家務,爐子裡的火光是他們唯一的照明。我發現常和我說話的那個姑娘也在黑暗裡忙著什麼,就走過去和她打招呼。走近我才看到她胸前的布袋裡包著一個四五個月大的嬰兒。我問她的孩子多大了,她說不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弟弟。她至少有二十歲了,還有個那麼小的弟弟,大大小小排下來,她一家有七八個孩子。她告訴我,她的母親和鄰居們去回寺了,她因為要做飯而留在家裡。我順便問了一句,晚飯吃什麼呢?她高高興興地說,你看,我們吃蔬菜色拉。她手裡拿著小半棵捲心菜,向我揚了一下。還有木薯,她補充說。回去的一路我都在想,她可以把那一點點捲心菜叫做蔬菜色拉,可以興高采烈地拿它當一頓豐盛的晚餐等待母親從回寺歸來。
這時我走到一條大路旁,路燈壞掉了將近三分之一。燈下徘徊著賣香蕉的孩子們,頭上頂著摞成寶塔形的香蕉等待交通堵塞發生。一旦堵車,他們就會擁上去兜售。路基下是一大片荒草,荒草深處有一座矮房子,一個粗糙的木頭十字架表明這是一座教堂。教堂面積不小,沒有門窗,因為任何地方都可以進出。有些牆面是塑料布圍成的,另一些牆面是破碎又拼合的石棉瓦。房子裡掛著一盞大燈,電來自於一部老發動機。在馬路上行走的人可以看到裡面整整齊齊坐滿了人。教徒們正在進行一星期三回的聖經學習。教堂儘管簡陋破爛,但屬於那裡面的大集體會很充實很安全。
一個週末,我和來瑞出去長途步行,路過那座教堂。我叫他猜那是什麼地方。他看了一會兒,說:「看起來像個教堂的廢墟。」我告訴他不是廢墟,裡面活動繁忙著呢。幾個星期之後,大雨剛過去,天地間還有一層霧氣。我們打算去教堂裡面參觀一下,卻發現它消失了。來瑞告訴我:「政府正在拆除違章建築物,可能用推土機把它夷平了。」看來無家可歸者連精神家園也沒有了。又過了幾天,教堂又出現了,原來是雨季裡的植物都長得過分高大,加上雨霧,把它遮住了,所以從馬路上看,它便消失了。但無論如何它逃不過被夷平的命運,因為城裡比它像樣得多的建築正在被夷平。政府似乎也相信我們曾口口聲聲說的「不破不立」,但「破」的能力很大,「立」就得慢慢地等,等錢,等原料,等貪污的、受賄的,各路神仙都揣滿衣兜。但願政府的推土機也發生目障,讓那座無家可歸人的教堂永遠隱沒在豐厚的熱帶植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