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亞樓 第23章 波西米亞樓·從魔幻說起
    ——在WilliamsCollege演講之中文版

    試著想像一下:一八六○年—一八七○年的舊金山,通常在馬路上出現的總是新面孔,一些遠航而來的海員,一念之差便決定留在陸地,中止航海生涯;而嚴重缺員的各艘郵輪或貨輪不得不以綁架為手段,將一些當地的、並無航海經驗的青、壯年,抑或老年男子擄上船,迫使他們開始苦役般的航海生涯。在那時的字典裡,上海(Shanghai)是個動詞,就是指這類被迫的、遙遙無期的,甚至有去無歸的遠航。上海這個地名,也曾像中國一樣,代表最遠最陌生的目的地。

    再想像一下:這座粗略搭建的離太平洋最近的城市,擠滿各種族的人——以男人為主,人們從各方向、各國度撲來,因為MrSutter在一八四八年宣佈:此地有黃金。趕來淘金的人們來得太急,把秩序、道德、政治、宗教,連同他們的真實身份,或好或壞的名聲,以及他們或大或小的犯罪紀錄一併留在身後。這些人甚至是從不洗衣服的,因為僅有的幾家中國洗衣店沒有足夠的勞力,必須把成船的髒衣服航運到中國,洗畢熨就,再運回來至少也需三個月,而三個月後這些衣服多數成了無主的了;一些人失蹤了,一些人離去了,一些人改名更姓了,一些人乾脆停止了存在。因此中國洗衣店老闆們通常只得把無人認領的衣服挑往當鋪。到處是當鋪,那裡有無數來歷不明的珍寶和垃圾,那裡是物資循環和資金周轉的樞紐。

    再想像一下:這個男人的城市裡最先出現的女人們,她們不是隨自己的丈夫和家庭來的,她們同樣有一番歷險的抱負。既然男人們把宗教、道德都遠遠留在故鄉,那麼有關娼妓的概念,也未被他們隨身帶來,因此當一個美麗的娼妓穿行於鬧市,人們都停下無論多忙亂的腳步和動作,向她行注目禮,有人竟優雅地微微掀起禮帽,彷彿他們並不清楚伯爵夫人和娼妓的區別是什麼。

    這就是人們稱之為BarbaryCoast的北部加州。這就是我小說的女主角扶桑的生態環境。那樣的生態環境不像真實的,而近乎魔幻現實主義式的(Surrealistic),因此在這裡找金子的同時,更是在尋找Fantasy(魔幻)。

    請再進一步設想:在這樣一塊充滿魔幻(Fantasy)的土地上,出現了一群梳長辮子的男人和裹小足的女人。他們是遠涉重洋而來,以一根扁擔挑著全部家當,在城市的東北角落建立起一種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他們沒有教堂,因此這些矮小單薄的黃面孔被稱為男異教徒或女異教徒(HeHeathenorSheHeathen)。這些有著三寸金蓮的中國女人都是娼妓。因為美國當時的移民法不允許中國男人攜帶妻子入境,於是大量的中國女人走私入境。唐人街是以它的洗衣店、煙館、飯館、妓館形成它最初的規模。這些步態扭捏的年輕東方女子使這個滿是Fantasy的城市又添一層Fantasy。

    不難想像那些白種男童第一次見到這些中國娼妓的情形。在一些史料中,記載著一八七○年,政府對八歲至十四歲的白種男童進行了普查,發現其中有兩千多人與中國妓女有染,多數男孩是從中國妓女那兒初次得到性經驗的,這些男孩對中國妓女的喜好,是因為她們屬於遙遠、陌生的另一個世界,故而她們便顯得新奇。他們對中國女子的造訪,彷彿實現了他們到遙遠國度探險和旅行的夢想。正如這些男童,整個城市對於這種漂洋過海而來的文化不能夠懂得,只能猜測。在舊金山東北角落逐漸形成的唐人街對於西方人來說是個謎,是個疑團。他們自閉的社會結構,自給自足的飲食起居,奇特的衣著和裝飾,使人們好奇同時亦疑惑,欲接近卻又排斥。

    試想:兩千多白種男童與比他們成熟的中國妓女之間,那不可理喻的情感和肉體的糾葛,不正是一種象徵?象徵東西方的第一次盛大的幽會,抑或盛大的媾合。彼此都把對方看成謎,彼此都由於無成見而帶著天真或幾分真誠,彼此都由於語言的溝通受阻而變得極原本、原始,變得相當「人之初」。Fantasy使他們迷戀這些中國女性,Fantasy使他們不求甚解地接受她們。當然,如此龐大的男童嫖中國妓女的陣勢,其形成原因之一(恐怕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妓女的廉價。男童們能以學間午餐的費用,或犧牲棒棒糖的開銷,來滿足他們的Fantasy。

    這是一次盛大而荒誕的東西方的初級會晤。

    這是我在作史料準備時最感興趣的一點。

    極其偶然的一個機會,我步入舊金山唐人街的歷史陳列館。在此之前我對上世紀的中國移民所遭遇的一切不公正——驅趕、迫害、毆打、殺害,只有最粗淺的知識。中國人喜歡用「血淚史」來形容此類歷史,或者「血淚斑斑」等詞彙。經過「文化大革命」,我對這類詞彙頗不以為然,大概「文革」中各種控訴、各種失真和煽情的腔調讓我聽怕了。我覺得「血淚史」之類的詞裡含有的庸俗和濫情,是我想迴避的。我覺得越是控訴得聲淚俱下,事後越會忘卻得快,忘卻得乾淨。因為情緒鋪張的宣洩之後,感官舒服之後,是很少有理性昇華的。而缺乏理性認識的歷史,再「血淚斑斑」也不會使自己民族及其他民族引以為證、引以為誡。缺乏理性思考的歷史,無論怎樣悲慘沉重,也不可能產生好的文學。

    我在唐人街的歷史陳列館裡,避開「血淚」之類的形容詞,瀏覽著展品、圖片,裡面僅有的參觀者就是我。這或許和它的地勢有關——它低於地面,須下六七層台階才能進入展室正門,是間地下室,埋沒在金融區大廈的陰影中,無論誰路過此地,都會忽略它。我在一本圖片冊裡看到一幀照片,尺寸有整個畫冊那麼大,因此照片中的女子看去十分逼真:從神態到姿態,從髮飾到衣裙質地,甚至那長裙下若隱若現的三寸金蓮。這是十九世紀80年代的一個中國妓女,十分年輕美麗,也高大成熟,背景上有些駐足觀賞她的男人們,而她的神情卻表示了對此類關注的習慣。她微垂眼瞼,緊抿嘴唇,含一絲慚愧和羞澀,還有一點兒奴僕般的溫良謙卑,是那盛服掩不住的。我端著這張大照片看了很久,她對我突然產生了謎一般的吸引力(Fantasy)。

    這個端莊、凝重、面無風情的妓女形象就是我後來創作扶桑的雛形。

    可以說美國人與中國人的衝突與照片上美麗的中國妓女不無關聯,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排斥和迫害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國把大批如扶桑的女奴輸入美國。儘管「西方」的娼妓也隨淘金浪潮大批湧向美國西海岸,但由於種族文化上的認同感,她們並沒有引起公眾的太大惡感。而最初引起西方fantasy的中國女性,她們人為製造的畸形的小腳,使人們推演到中國人的畸形,中國文化中的頹廢、殘忍、病態、自虐及相虐,由此斷定:「中國人從宗教(異教徒)到文化,從身體構造到精神心理結構上,都不可取……」都是等而下之的人種。甚至連傑克·倫敦這樣傾向左翼、自認為「自由思想者」的文學家,也對中國人表示憎惡,並發表了不能與之共存的公開言論。這類借科學名義來合理化種族歧視的文章,當時常見於舊金山重要報刊,並通常伴有嘲弄和醜化中國人的漫畫。這類以民族、文化的差異來分別種族優劣的論調,很容易讓我聯想到納粹對猶太人的「生理分析」、日本在建立亞洲共榮圈時的理論依據。在美國人與印第安人征戰時,Fantasy從始至終產生著相吸和相斥的力量。

    Fantasy的力量從來就是雙方向的,一端導致恨,一端導致愛。在扶桑的故事中,我想講的就是恨與愛、仇與情因Fantasy而變幻莫測。這裡也可借用弗洛伊德的學說:「人往往渴望得到他懼怕的東西。」反之,人往往懼怕和憎惡他潛意識中秘密渴求的對象。假如沒有與恐懼、排斥並蒂而生的迷戀、愛慕,也就不存在Fantasy;沒有Fantasy,就沒有神話、文學、科學的幻想、假定與發明,也就沒有我筆下的扶桑,以及扶桑和克裡斯跨越世紀、貫穿美國西部開發史的愛情。

    當一個人以揭露性的口吻對我說:「啊,你有WhiteFantasy,所以你會去和一個美國人結婚!」我承認我有WhiteFantasy,也確實由於這Fantasy,我對我丈夫的所有陌生行為和語言,以及形象上的差異,懷有濃厚的興趣,有瞭解他的強烈慾望。與他的接近,我從來未能擺脫輕微的心悸。這心悸很不具體,它有時是由於我們溝通的稍許錯位,有時是由於彼此的所得非所期。這輕微的心悸使我們敏感,尤其使我的自覺意識(Consciousness)始終處於相當的高度。這或許不是一個幸福婚姻的要素,卻是一個不乏味的婚姻所必須具備的因素。因此我對「WhiteFantasy」的指控是誠實接受的。我不僅有WhiteFantasy,而且有TibetFantasy,BlackFantasy,IndiaFantasy,MayaFantasy……我對妓女、死刑犯、同性戀、強姦都有不同程度的Fantasy。一切對於我形成謎、離我足夠遙遠、與我有著懸殊的差異的人物事物,都是我的Fantasy。

    兩年前出版的《南京大屠殺》大型圖片冊中,我讀到大主教圖圖為其寫的前言,他說:「我相信人類本性中有一種缺陷……這種人性缺陷的基礎在於無度地強調人們生理上的、人體特點上的與文化上的差異,將他人的存在貶為毫無價值,又詆毀為異己、恐懼的對象。對他人的恐懼是種族衝突的根源。人類本性中這個弱點不僅在受害者身上而且也在施暴作惡者身上頻繁地表現出來並釀成浩劫。」

    在我的《扶桑》中,我創造了妓女扶桑和小男孩克裡斯的愛情,它是兩千多男童與三千中國妓女的關係的縮影。這個劃時代的東西方幽會對於我,是個謎。是令我興奮、激動、浮想連篇的Fantasy。它說明什麼?我似乎在寫作《扶桑》的過程中已得到解答;又似乎在將故事綿綿展開時,將兩人的命運線順理到末尾時,我更困惑了。那個時代民族間的困惑直延伸到今天。

    是的,小男孩與中國妓女的關係在當時也是一個謎。大部分的男童由於頻繁接觸中國妓女而染上性病,這便成了當時社會最大的謎。當時正在建立的輿論界和教育界以及宗教界,都認為這是舊金山最大的醜聞,最可怖的社會病。這不可解釋的謎使Fantasy的負面力量出現了:連同其他一切種族和政治上的原因,美國人對中國人的驅趕、謀殺從此加劇和公開化了。任何一個政客可以以他對中國人的排除手段來爭取選票。一八七○年,由當時的工會領袖Keurny組織的八千人的示威,向政府請願,要將中國人徹底驅逐。這場示威不可避免地最終成為一場對唐人街的洗劫。示威者對中國人提出的罪狀中包括:用扁擔挑貨物、用嘴噴水熨衣、食五穀雜糧和莫名其妙的各種菜蔬、男人梳辮子,等等。Fantasy最終是以縱火、毆打、殺害、強姦來滿足了。

    扶桑和克裡斯的愛情只能是悲劇了。一個古老東方的成熟女子和一個年輕民族的男孩之間的嚮往卻長久存在下來了。存在於每個中國人和美國人的一瞥目光的碰擊,存在於他們超於語言、超於文化的會心一笑,存在於他們的時而理解時而誤會,存在於他們最終的無條件接受彼此的差異,接受這差異帶來的樂趣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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