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蓉生氣沒長性,爬上池子就開始猛抒情了。小蓉唱歌和她外形很像,小號女高音,極漂亮,尤其在澡堂子裡唱,一個個音符圓溜溜地到處滾動,撒了一把珠子似的。斑瑪措赤裸著偉岸的身體瞪著她,自慚形穢起來。然後她瞪著小蓉把毛巾擰成一股,嘴裡叼著梳子,兩手拉住毛巾的兩端,「劈劈啪啪」地打著頭髮上的水珠。小蓉簡直給她看成了一出大戲。
啟程回成都的早晨,場長乘自己的吉普來了。他臉色很難看,說場部一個科長遭一個知青報復,大腿中了一發「三八」槍彈,他的吉普要送傷員去成都動手術,因此文工團一行人就不必搭乘長途汽車了。
一打開車門,鑽出刺鼻的血腥和碘酒氣味。人勉強塞進去了,行李卻怎麼裝怎麼多出來。三個人的眼睛都看著斑瑪措的牛皮口袋。王老師首長似的說:「輕一輕裝,啊?當兵打仗要甩掉包袱嘛。」
斑瑪措不懂什麼叫「輕輕裝」,仍把牛皮口袋抱在懷裡。小蓉上來捏捏牛皮口袋:「什麼東西呀?我當兵的時候一雙老百姓的襪子都沒往部隊帶。」
斑瑪措這下明白了,抱著口袋往後一強。
小蓉想,好了,********就此開始。她把下巴一抬,說:「打開。」
打開的牛皮口袋讓大家看不出所以然。裡面什麼都有;什麼都不齊全。幾隻小孩的靴子,上面鑲的圖案已掉的差不多了,幾塊皮毛,一些卵石,斷了柄的梳子,舊藏袍,節日穿的彩色普氈,家織的羊毛線。
小蓉的表情在說,明明是一堆垃圾嘛。但她嘴裡的詞還是用得很當心。她告訴斑瑪措新兵從裡到外必須新,連褲衩都要穿軍用褲衩,所以一般不允許新兵帶太多行李。
斑瑪措站在漸漸升高的太陽裡,特號的新軍裝閃著綠光,軍帽在箱子裡壓了多年,此刻成了扁扁一片,掛在她一大堆頭髮上。看上去衣服不是她自己的,整個人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三個人都想,把這麼個斑瑪措帶回文工團,可不大拿得出手。
這時斑瑪措說話了。她說口袋裡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是別人送她的禮物,這些東西是她從小到大的收藏,現在象徵她本人,讓她帶到異鄉去。她把這話講了好幾遍,三個文工團員才陸續明白。他們想,這是一個動不動就以物寄情的民族,可以不嫌麻煩地背著這麼沉重的象徵。
車裡的傷號牛吼一聲,說:「車子死■(上屍下求)了?咋個不動嗎?」
王老師把自己被包帶解下來,將斑瑪措的牛皮口袋綁到車頂上,吉普總算上了路。
一路上斑瑪措很高興,給她吃什麼她都「哦呀,哦呀」地接過去。問她是不是這一帶的大美人,是不是讓不少小伙子心碎過,她都嘴咧得大大的「哦呀」。問她為什麼不嫁,她說她才不會嫁。三個漢人來勁了,問小伙子們是不是軍馬場的牧工。她又是「哦呀」,臉上卻鄙薄得很。小蓉說,噢,曉得了,你要嫁個騎兵團的排長!
斑瑪措一下子不笑了,一種美麗的羞澀浮在她眼裡。原來她也有漢人女人的羞顏。
場部禮堂的白牆馬上要看不見了,一個騎馬的人從牆後跑出來。漢人們說,該不是追我們的吧?斑瑪措說:「狗日的。」才幾天,她和小蓉一樣張口「狗日」閉口「老子」。不過斑瑪措剛才這聲「狗日」說得甜蜜蜜的。
公路很爛,彎彎也多,那匹短腿馬居然追近了。漢人們從後窗看,見灰土大霧裡挺出一個飛毛好漢,把馬往死裡打。司機就怕沒人和他賽跑,殺出這名騎手,他馬上換了副好精神,車子開得乘風破浪,顛得傷號直叫:「再給老子補一槍算嘍!要痛死老子喲!」
馬四條粗壯短腿拉成一條線,肚皮都要擦地了。在車上坡前,人和馬終於追上來。斑瑪措兩隻大拳頭直捶腿,又是叫,又是笑,捶著捶著,捶到旁邊的瘸科長腿上了。瘸科長一胳膊肘回來,嘴裡葷得厲害。斑瑪措正做騎手的拉拉隊,根本不在意自己被罵成了什麼。
騎手已和吉普平行,突然一馬鞭抽過來,差點打爛車篷的舊帆布。車裡的人全在座上一蹦,縮緊脖子。
司機咬牙切齒哼著「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把車耍成一條大龍,企圖把一人一馬蹩下公路。
又是幾馬鞭抽在吉普上,吉普給他打成一面鼓。四隻馬蹄子在公路崖邊上飛簷走壁,靠外面的兩個蹄子幾乎是懸空地跑。王老師真做首長了,命令司機立刻停車。而司機野慣了,哪裡會理睬這樣一個只會唱歌的首長。
斑瑪措搖下車窗,車裡車外喊起話來。不久,喊話中帶出嗚咽,車裡車外是兩張淚漣漣的臉。
吉普車裡所有的漢人都裝著沒聽見也沒看見。
山路陡起來,馬漸漸慢了。斑瑪措又喊了一陣。騎手在公路盡頭跳下馬,馬和人都站得眼巴巴的。
漢人們不好意思地靜了一陣,才問斑瑪措兩人剛才在喊什麼。回答說是兩人吵了一架,因為說好在長途汽車站為斑瑪措送行的,而她不守信,竟坐了吉普偷偷跑了。
漢人們便有些明白,那個好漢可能就是送了斑瑪措一堆沉重象徵的人。
在刷經寺吃了午餐之後,司機背著傷號去上茅房。一上上了半小時。文工團幾個人坐在吉普裡打盹,被一陣人馬雜亂聲先後驚醒。往窗外一看,停車的籃球場四周站了上百人,有的是兩人合騎一匹馬。
斑瑪措推開門滾身下車。
人「嘩」的一聲,立刻旋成了一個漩渦,斑瑪措是中心。蕭穗子和小蓉驚歎說:「看來斑瑪措真是這一帶的才旦卓瑪。」王老師說:「可不是嗎,就差向她獻哈達了!」
正說著十多條哈達果真捧了出來,套在斑瑪措的脖子上。
然後就聽斑瑪措唱起來。很奇怪,她嗓音不是一貫的嗓音了,是低回瘖啞的,每個句子都滑向她音域的最低限,終於低不下去而化為一聲歎息。
蕭穗子推推王老師,王老師轉過一張傷心的臉,笑笑說:「完全不同的音色,是吧?看來她潛力特別大。」
斑瑪措披著一堆白哈達回到漢人們中間,悵然若失得很,卻沒再去理會向她招手的人群。到了傍晚,她緩過來一些,才對漢人們解釋下午是怎麼回事。為她送行的人原先等在長途車站外的公路上,發現她已離去,便追趕到刷經寺。
這時他們停在一段坍方的公路邊,等著藏族民工搶救路面。瘸科長傷痛得厲害,止疼片也止不住他嘴裡越來越醜的話。王老師非常生氣,對兩個女兵嘟噥軍馬場的軍人哪裡還是「我軍」?是土匪!領那麼多高原補助費,又不缺肉吃,還對知青那麼惡,遭報復活該!他們都寧願到公路上淋毛毛雨,也不在車裡聽瘸科長暖和的髒話。
三個女娃兒上到一處高坡,在濕淋淋的灌木後面解了溲。斑瑪措心情全還了陽,褲子沒束上就「索尼呀啦」起來。
何小蓉也開始唱。珠圓玉潤的小高音一出口就化在雨霧裡,她自己也沒料到音量會這樣小。
她找台階下似的,手拍拍蕭穗子的腦殼,說:「唱嘛,唱起暖和!」蕭穗子一張口更意外了,平常也能唱兩句的她,此刻根本就沒有聲音。荒野裡唱歌就得有三分馬嘶三分牛吼才行。
從坡上跑下來,發現二十多個藏族民工都杵著工具站在那裡。其中一個說了句藏語。漢人們不懂卻聽懂那句子裡夾了「斑瑪措」三個字。
斑瑪措走過去,把他們接見一遍,再轉回來時,有一點偉人感覺了。她告訴漢人們,民工們一聽她唱歌,就知道必是斑瑪措無疑了。
漢人們想,這地方收音機收不到廣播,出了個斑瑪措自然也就給傳得很神。不過他們對斑瑪措的名望還是有些吃驚,甚至有點妒嫉。只有王老師想到,藏胞們把斑瑪措瞞住,沒推薦她到場部參加考試,是為了把她留給他們自己。
斑瑪措跟著三個漢人走進文工團院子的這天,是成都最熱的一個夏天中午。幾個分隊在院子裡集合,聽副政委罵人。副政委乾瘦一張臉,罵起人來漆黑漆黑。假如誰說「聽副政委訓話嘍」,他便說:「訓啥子話?我就是要罵人!」
副政委正罵一些男兵女兵演出的時候不老實,躲到天幕後面親嘴,口腔衛生都不講。王老師領著斑瑪措走進大門,後面是何小蓉和蕭穗子。毒日當頭,挨慣罵的男兵女兵此刻給曬得萬分沉痛,從軍帽陰影下看著三個軍人夾了個高大壯碩的形影走來。那形影馱一個口袋,毛髮飛張,腿有些羅圈,走在玲瓏小巧的何小蓉旁邊,像一匹穿了綠軍服的大駱駝。
副政委背對大門,不知背後發生了什麼,只覺得所有兵們都奇怪地振奮起來,不是給罵舒服了就是給曬舒服了。他想,皮是真厚啊,娃娃們!一個女兵開始咬了一個男兵的耳朵,腳也瘋起來了,一個踢一個踹。副政委剛要喊他倆的名字,男兵指指他身後。他這才回過頭去看,然後說:「王林鳳你招的新兵呢?」
王老師一愣,自信心接著就崩潰了。他指著斑瑪措說:「不好招,這一個還是跑很多牧點找到的。」
副政委是政治老手,馬上官樣文章地笑了,說歡迎歡迎,我們團裡從此有了一位藏族戰友了!大家想這下他給打了岔,不會讓他們繼續曬太陽了。副團長卻手一揮,請王老師一行入列。
又是十來分鐘,副政委講伙房泔水桶裡的包子皮。他說可憐這些包子,內膛給掏得乾乾淨淨,皮囊給丟在臭泔水裡。他看見面前一排排眼睛都黑洞洞地對準他,仇恨已頂上膛來。但副政委想,你還有臉恨我?我迎著太陽光,讓你們這些小龜兒多少有點陰涼。他每次折磨他們就演壯烈的苦肉計,若下雨他便自己淋著,讓他們站在避雨處,若是曝曬,他也是一個人頂個太陽。副政委堅信別人義不容辭地吃苦,是因為他自己吃的苦永遠比你多一點。這時他眼睛掃向那個被王林鳳帶來的藏族女性,她站在隊伍末尾,嘴唇上一圈汗珠,粗壯的脖子水淋淋的。副政委現在罵的是把軍褲改為阿飛褲的女兵。又是五分鐘,他看見藏族女娃站得不對,既不是立正也不是稍息,再細看,見她面前的洋灰地面上有幾滴汗珠。副政委想,這幫娃娃們今天沾了她的光,不然他還有五個重大主題要罵呢。
不僅不笑,她完全是局外的,像站在一邊看人類馬戲的溫敦的犛牛,兩隻大黑眼珠毫不懂得他們的企圖,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諒了他們。值勤分隊長喊了聲「解散」。隊伍稀鬆得神速,各種調笑同時已冒出來,只有斑瑪措還盯著自己的影子站在原地,何小蓉和蕭穗子拎著她的牛皮口袋往宿舍方向走。走了一陣,發現她沒跟上來,再回頭,見她蹲下了,兩手抱頭,從來是無形無狀的軍帽落在地上,軍裝的背後整個濕透,汗漬一直延到屁股上面。叫了她一聲,什麼反應也沒有。然後她便「哇」地嘔吐起來。
診斷結果是中暑。幾天之後斑瑪措還是兩手抱頭,告訴小蓉她腦殼痛,什麼都讓她腦殼痛,密密麻麻的人,到處吵鬧的樂器,三十幾度的潮悶炎熱,司務長腿上的黑毛。司務長整天穿著男舞蹈演員的練功小褲衩管理伙食,露著兩條黑毛腿到處發送避暑飲料,斑瑪措一見他就把眼緊閉。幾個領導都讓家屬給她煮小灶,蛋花湯麵端到她床前,她滿臉都是噁心。
一天夜裡,有人在洗衣台上看見斑瑪措,她躺在半張單人床大的青石板上四仰八叉地睡了。把她叫醒,說青石板太陰濕,怕她往身上惹病。她一手抹著睡出來的口水,一面大發脾氣,說她瞌睡七八天了,苦熱睡不著,剛在這裡睡個涼快覺,就來煩她。她說的話有一小半藏語,手上動作狂亂,各個窗口的燈很快都亮了。
王林鳳一撮灰白頭髮豎在空中,對人們說斑瑪措從來沒出過高原,生平第一次受這樣的炎熱,也容人家有個「盆地反應」時間。他拿了一張草蓆讓斑瑪措墊上睡,斑瑪措試了試,不領情地把蓆子扒下來,一扔。
接下去,斑瑪措就把洗衣台佔領了,睡在那兒,吃也在那兒。吃是不吃什麼的,一天只啃些黃瓜、西紅柿,啃完到水龍頭下去沖沖手,衝著衝著把兩個胳膊也衝進去,最後索性把頭和臉都塞到水池裡。家屬們來洗衣服洗菜,她就盤腿坐著呆看,半天眨一眨眼,半天再抬手撣一撣爬行在臉上身上的蒼蠅。蚊子叮了她一身皰,她只是兩個腳交錯蹭一蹭,動作和她眼睛一樣無神。
王老師急得向幾位領導保證,這個斑瑪措絕不是他招來的那個斑瑪措。那是個渾身活力的「小才旦卓瑪」,鐵打的一個身坯一條嗓子,絕不這麼瘟。副政委說盆地反應他可以諒解,但睡洗衣台成什麼話?一個女娃無遮攔地在外面過夜出了事呢?王老師說他們藏族夜牧都這麼睡。副政委說民族習慣我們可以尊重,不過也不能特殊化得成了阿尕巴尼亞外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