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第20章 拖鞋大隊 (2)
    「你就是耗子扛槍窩裡狠。」耿荻冷笑著說:「後果我負責,跟你無關。」她有點不耐煩了:「三三你打是不打?你……」耿荻的嘴唇突然一收,一看就知道髒字給驚險地收了回去。三三這才衝上去,一巴掌打在女紅衛兵彈性十足的臉蛋上。三三不僅打,嘴還硬得很,說老子反動就該隨便挨你揍嗎?老子反動我不反動,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三三沒打過癮,還要再次出手。耿荻說好了,就打到這兒。她放了女紅衛兵,三三卻人來瘋起來,非要追擊下去。連穗子都煩三三,覺得她太狗仗人勢。

    耿荻在「拖鞋大隊」的威信,此刻達到了頂峰。除了毛主席、林副主席,大概就數耿荻的威信了。耿荻除了上學,其他時間都和「拖鞋大隊」泡在一起,參加她們夜襲軍管會孫代表,往「革命作家、畫家」家的煤箱裡摻貓屎,朝工宣隊長家曬的山芋幹上塗尿液,還要撕毀新張貼的批判她們父親的大字報、大標語。「拖鞋大隊」在夜裡十二點之後繁忙無比,完全是一支紀律嚴明、組織嚴密的地下武裝。耿荻的功用是組織指揮,身先士卒。由於她的勇敢善戰和指揮能力,「拖鞋大隊」很少有失敗的行動。即便有落網的隊員,也從來沒發生過變節。

    第二個夏天李淡雲要去淮北下放,三三也不再和她「相撲」了。耿荻說她弄了一條登陸橡皮舟,請「拖鞋大隊」全體去遠郊划船。九個女孩騎四輛自行車,一輛三輪車,浩蕩出發。下午時分她們才把橡皮舟充上氣,然後載上耿荻帶來的桃酥、煮雞蛋、生番茄和兩罐軍用午餐肉向水庫中心劃去。水庫中心有個小荒島,九個女孩唱了一支歌又一支歌地漸漸靠攏了它。快登陸時,橡皮舟的氣漏了大半出去。耿荻和四個年長的女孩下水游泳,把剩在船上的四個年幼女孩往島上推。

    野餐時大家都脫下外衣頂在頭上曬。身上只穿背心褲衩。耿荻仍穿著她那身學生藍;濕透水的衣服顯得又厚又重。李淡雲的身體已是個小婦人,也只能是一副「誰看誰負責」的坦然態度了。每個夏天,這群女孩都對別人和自己的身體有一番新發現。開始大家對彼此身體的變化不動聲色,不久便相互指指點點起來。一個說:快看,跟倆小饃似的!另一個就說:那也比你好——跟蚊子叮了兩個包似的!一個說:討厭!往哪兒摸?一個便說:大家看耶,這丫頭的肉就往這兒長!……

    女孩們相互攻擊,動手動腳,耿荻傻乎乎地直是笑。她學生服的風紀扣都未解開,臉焐得通紅。李淡雲說:「耿荻你不脫了衣服涼快涼快?」

    耿荻說:「我挺涼快的。」

    三三說:「涼快什麼?我都聞到你身上的餿味了。」

    耿荻白她一眼,說:「我願意。」

    蔻蔻說:「脫了吧,我們都脫啦。」

    穗子見耿荻用一把電工刀在切一塊午餐肉,然後用刀尖把它送到嘴裡。她覺得耿荻的刀抖了一下。

    李淡雲說:「就是啊,你一人捂得嚴嚴實實,看起來好奇怪。」

    三三說:「這樣吧——穗子、蔻蔻,你倆脫光,耿荻就會脫啦。」

    穗子反抗道:「憑什麼我們脫光啊?」

    三三突然翻臉,說:「你們誰不脫誰滾蛋。本來就不愛帶你們出來。哼,有什麼怕的?老子就不怕。」說著她英勇地扒下了自己身上稀爛的汗背心。怕脫,就證明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說時遲那時快,她的三角褲衩也落到了腳脖子。三三站起來,做了個「他是大春」的芭蕾舞動作,腿一掀。雖然全是女孩,三三那閃電般的青春生理解剖,還是顯得驚心動魄。她們突然意識到,原來那是如此神秘莫測,層次豐繁,幽深晦暗的東西。

    三三得意地叉著腰,對耿荻說:「我都給你看了,你也得給我看。」

    耿荻還是不緊不慢把肉切成薄薄一片,用刀尖送到嘴裡,說:「三三你別現眼了,你姐姐羞得要跳水了。」

    「耿荻你為什麼不脫?」三三簡直急瘋了。

    「為什麼不脫?這還不簡單?」耿荻站起身,個子比三三高半頭:「因為我身上全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三三瞪著她,她也瞪著三三。三三突然「格格」笑起來,說她全明白了。大家問她明白什麼了。三三仍是狐狸似的瞇細眼笑,說反正她全明白了。三三一邊笑,一邊還用眼去比量耿荻,不懷好意極了。

    再看耿荻時,大家發現她有點心虛,雖然嘴裡還佔著三三上風:「我警告你三三,再這麼下流,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事後大家都背著耿荻問三三,她到底明白了什麼。三三收起她一貫的胡鬧態度,對女孩們低聲說:「耿荻可能是個男的。」

    女孩們「哇」的一聲,嚇得摟成一團。這時李淡雲已去了淮北,「拖鞋大隊」基本上歸耿荻領導。三三這個太邪的推斷,使她們感到命在旦夕。

    三三要她們好好想一想,有誰見過耿荻尿尿?耿荻領她們去軍區大院的澡堂洗大池,曾幾何時她自己加入過她們的嬉水?問她,她不屑地撇撇嘴,說大池裡浮一層人油,打死她她也不下去。再說她家有自己的鍋爐,什麼時候樂意,什麼時候洗,何苦要圖大澡堂的「白洗」?聽聽這解釋也沒錯,但三三認為疑團正在於此。「對了,我想起來了!」蔻蔻一副毛骨悚然的眼神,口氣也像講恐怖故事。「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去藝校上課,穗子你記得吧?你那天騙老師說你拉肚子,叫我幫你請假?後來我叫耿荻陪我去了。高老師上一會課,叫我自己先練習,她回家看看她孩子。耿荻就來幫我下腰,手把我抱得好緊。動作早做完了,她就是不放手。……」

    三三馬上問,耿荻的手碰到蔻蔻的要害沒有。蔻蔻讓一陣猛烈的羞辱嗆住,半天才點點頭,說好像碰到了。蔻蔻是個小美人兒,十二歲就常有男孩吹她的口哨。她和穗子一同做藝校舞蹈班的旁聽生,儘管硬胳膊硬腿大板腰,仍是迷死了老師們。大家問後來呢?蔻蔻說後來耿荻請她去她家住一晚。大家問,「蔻蔻你去了?」蔻蔻說,「……嗯。」大家又問,「耿荻家什麼樣?」蔻蔻說:「很大,耿荻一人住間大屋,牆上掛了她兩個姐姐的照片,都是當兵的。」三三見大家亂跑題,嚴肅陰沉地瞪著蔻蔻,說:「你肯定讓耿荻摸快活了吧?」蔻蔻的臉頓時變了,說:「你媽×三三,你才巴不得讓人摸呢!岔多開也沒人摸!」

    三三這時心思全在大是大非上,對蔻蔻的沖犯也只在心裡馬虎地記一筆賬。她問蔻蔻看見耿荻脫衣服沒有。蔻蔻想了一會,說耿荻在屋裡搭了個行軍床,兩個人吃了好多炒花生,吃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三三追問,「你沒看見耿荻脫衣服,對吧?」蔻蔻使勁地想:「耿荻去刷牙,刷了好久,等她回屋來,我好像已經睡著了。」三三說:「哦,你睡著了呀。」她又鬼靈精怪地一笑,看看「拖鞋大隊」的全體女孩。意思是:想像一下吧——這個小美人兒落在了人家手裡,又是半夜,又是睡成了一隻死豬。

    她們約好當晚一定設法讓耿荻露餡。耿荻八點鐘準時到達「拖鞋大隊」的秘密據點——作家協會辦公樓三層的一個女廁所。耿荻一手轉著她的自行車鑰匙,一手拎著個麵粉口袋,吹著「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兒獻給親人金珠瑪」的口哨大搖大擺而來。女廁所的門拴死之後,耿荻把麵粉口袋遞給三三,說:「你們自己分吧。」麵粉口袋裡裝著二十多個不合格皮蛋,女孩們磕掉蛋殼上的泥和麩皮,驚喜若狂:二十多個蛋個個不臭,只是每個蛋都是半虛半實,一個蛋殼裡只有半個蛋。

    耿荻還是那樣,臉上帶著淡淡的輕蔑,看這群文人之後開葷。她們一個個飛快地往嘴裡填著,眼睛卻盯著別人的手和嘴,生怕別人吃得比自己快。耿荻無論帶什麼食物,她們都這樣就地解決:在地上鋪一張報紙,七八個人圍著報紙蹲下,完全是群茹毛飲血的狼崽。耿荻甚至相信一旦食物緊缺的局面惡化,她們也會像狼崽一樣自相殘殺。耿荻不時帶些食物給她們打牙祭,似乎就是怕她們由「反革命狗崽子」變成狼崽。看看這個洞穴吧,可以誘發任何人野性發作——這個早已被禁用的女廁所裡,堆滿石膏雕塑的殘頭斷肢。女孩們老熟人似的曾將它們介紹給耿荻:這是獵神黛安娜的大奶子,這是大衛王的胸大肌,這是慾望之神薩特爾的山羊身體,這是復仇女妖美杜莎的頭髮。沿著牆壁懸置一圈木架,上面有兩個雷鋒頭像、四個巨大的劉胡蘭面孔,眼珠子大如皮蛋。還有幾雙青筋暴露的大手,那是陳永貴的。也可能是王鐵人的。

    眨眼間二十多個皮蛋全進入了她們的消化系統。女孩們這時全在想一個問題:假如把耿荻的真面目揭出來,往後還會有皮蛋吃嗎?再往下想,她們在學校和馬路上挨了別人欺負,沒有耿荻,誰去為她們做主?每次她們把狀子告到耿荻那兒,耿荻便上她們學校去,用自行車帶著她們招搖幾圈。光是她車子的檔次和她的氣勢,就讓人明白她是什麼來頭了。

    念起耿荻種種好處,女孩們實際起來。有皮蛋吃,有耿荻又寬又方的肩膀做保護傘,何必非要揭開她的真相呢?尤其冬天來了,她們的父親全被押到五十里外的農場,原來拮据的收入又多出一項給父親們添置冬衣、被褥、營養品的開支。耿荻在這個冬天給她們的情誼和援助,更顯得珍貴。應該說,她們已把耿荻做為靠山,做為安全的大後方。靠山是雌是雄,又有什麼關係。

    李淡雲在春節前回來了。這是個陌生的李淡雲,又黑又粗,留著女流氓式的鬢角,一點兒「海涅」、「普希金」的痕跡也沒了。兩幫子男知青為了她打了一仗,雙方都有傷亡。李淡雲回來是為了鑲牙,那場仗也打掉她兩顆牙齒。她偷了她母親的金項鏈,打算包兩顆金牙。她回來就和耿荻相處得親密無間,三三告訴「拖鞋大隊」,說她姐姐和耿荻一天到晚密談,李淡雲抹淚,耿荻長歎。三三刺探,耿荻就轟:「去,小傢伙懂什麼。」

    一天清早,耿荻用自行車把李淡雲帶走了。下午她馱回的李淡雲又陌生一層:一張青臉,眼神卻哀婉美麗,尤其在看耿荻的時候。不久三三告訴「拖鞋大隊」,李淡雲造孽不淺,打下一胎四個月的小毛頭。大家便找著借口來到李淡雲床前,覺得再也不能和她平起平坐,人家已經是超越了巨大羞恥,經過巨大流血犧牲,永別了女孩時代的人了。她們用半是恐懼半是崇拜的眼光看著懶洋洋靠在床上的李淡雲,替她倒帶血的尿盆,洗帶血的褲衩。李淡雲的母親一邊端紅糖水、細掛面,一邊說:「井蓋了蓋子麻繩總找得到一根吧?不行你們大家借包老鼠藥給她,省我點紅糖掛面。」李淡雲回道:「是人家耿荻送我的掛面!」她母親冷笑一聲說:「光榮啊,做個破鞋還吃營養伙食,補好再出去作怪啊!」

    等到她媽發現她的金項鏈變成了李淡雲的兩顆牙,便不再手軟。她用雞毛撣子把李淡雲好好抽一遍,便請耿荻帶她走。耿荻把李淡雲接到她姐姐一個同學家住了一個月。李淡雲康復之後,「拖鞋大隊」設宴歡送她回鄉下。她們還是老伎倆,用八角錢買十個鍋貼的籌簽,再用刀仔細剝開籌簽的表層。籌簽是馬糞紙做的,兩面蓋著飯館的紅印。剝開的籌簽和新的馬糞紙膠合,再塗一點紅印泥,浸上菜油和鍋灰,在晚上使用,完全混得過去。這樣一個籌簽就成了兩個,她們半買半劫地備足了晚宴。報紙推開,鍋貼也分成九份,大家吸溜著口水等著耿荻。李淡雲說,這次多虧了耿荻。大家都說那可不是,天大地大不如耿荻恩情大。

    「就算耿荻是個男的,我也認了。」三三突然來一句。

    穗子說:「耿荻要真是男的怎麼辦?」

    蔻蔻古怪地笑笑。李淡雲耷拉著眼皮,心裡有數的樣子。

    三三指著李淡云:「你肯定知道,耿荻是不是男的!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早就發現你們倆眉來眼去!」

    「放你的屁。」李淡雲不屑地說,看也不看她妹妹一眼。她現在是見過世面的人了,懶得和三三這個十三歲的黃毛丫頭一般見識。

    「她是耿荻的幫兇。」三三指著她姐姐對大家說。「她幫著耿荻打進『拖鞋大隊』,幫耿荻隱藏下來。真陰險啊,我們光屁股、尿尿、洗澡都讓人家看去了!還讓人家摸了呢!」

    「你少煽動,李逸雲。」李淡雲說,還是懶得細說分曉:「吃醋就說吃醋——不就是人家送我的掛面紅糖沒你份嗎?」

    「你巴不得耿荻是個男的!」

    「我是巴不得。她要真是男的,我就跟她好了!可惜天下沒那麼好的男的!」李淡雲以一種飽受創傷的過來人口氣感慨道。

    穗子雖然年幼,但她發現李淡雲不光是賭氣。李淡雲眼裡含著不無美好的癡心妄想,儘管嗓音笑容都純粹屬於一個女流氓。

    「怎麼樣?果然不出我所料吧?」三三對大家說:「我們全上了李淡雲和耿荻的當了!」

    李淡雲哼哼地笑,說:「李逸雲你有種扒了耿荻褲子嘛,這半年你偷吃偷喝也吃胖了,多幾個爪牙不怕扒不了一條褲子。」三三說:「你還別激老子,老子扒貓皮扒兔子皮都是老手,軍管會孫代表女兒的褲子,我也扒過幾回。」李淡雲說:「好,李逸雲,你今晚要不扒耿荻的褲子,我們全體扒你的。」她轉臉問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說同意。墮了胎的李淡雲似乎成了她們的長輩,對她都有些敢怒不敢言。

    耿荻一進來就發現氣氛異樣。她把一麵粉口袋大棗擱在報紙上,便解開棉襖扣子。她發現所有眼睛都往她解開的襖襟內部看。她撕一張報紙,墊在地上,兩腿一盤,坐定了。這時她發現所有眼睛轉了方向,全朝她褲襠方向來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