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第13章 倒淌河 (7)
    「你說什麼呀?」杜明麗想,她當時可真能裝,硬是裝得一點聽不懂她的話。她的漢語雖然講得差勁,可這幾句話她明明是聽懂了。她見她十分麻利地跳下馬,跟著牛車跑了幾步,又說:「你真的要走呀?他回來啦!」

    她仍搖頭,表示聽不懂。但她不敢正視這個一身蠻力的女子。她牽著馬,始終跟著牛車小跑。烏黑的赤腳,骯髒的頭髮。

    她說:「……何夏是頂好頂好的人哪!你別走吧!他想你哪,愛你哪,我曉得哪。你就這樣狠心哪?!……」

    杜明麗想不起當時是怎麼的了,決心那樣大。她的苦苦哀求不僅不使她動心,反倒讓她心煩。怎麼說呢,是麻木?對,麻木。她嘰裡咕嚕在那裡哀求,她漸漸泰然,真的像聽覺失靈了,只感到那是一串沒意義的噪音。當時還有一點使她怨恨的是:他回來了,為什麼他不來追我,要你起什麼勁!

    她最後怎樣說的?她說:求求你!

    我說……噢,我也許什麼也沒說。跟她,我有什麼可說的?可我沒想到她會流淚,更沒想到她會撲通一聲跪下。她說:求求你!就那樣挺嚇人地跪下了。

    她只好叫牛停下。她下車,站到她面前。別這樣,這不是逼我嗎?她說。不過她當時很可能什麼也沒說。她恐怕只是平靜而冷酷地站了一會兒,面對這個跪下的異族女子。然後——

    她就再也沒回頭。

    隨她在那裡跑著好了。牛車顛顛地輾起一大團塵霧,霧很快會隔斷她們。可是,過了相當安靜的幾分鐘,她在霧那邊哇哇地唱起來。那歌非常潑辣刺耳,雖聽不懂詞,但猥褻的意味很明顯。車老闆一聽便不懷好意地笑。後來他眉飛色舞地給她翻譯了那段****的歌詞。她唱那種歌無非是想激怒她或辱沒她,還有一層更深的意思,就是暗示她從此奪得了對於何夏的佔有權。

    明麗走了,我呢,我呢?

    我和我孤零零的軀殼,在草地上四面八方胡逛。天很黑了,我不知我在哪裡。遠處隱約有狼在娓娓地唱,在勾引我。我怕嗎?來呀,狼,我愛你。

    我躺下來。突然流下一股迅猛的淚。

    誰知道我一剎那間想起了什麼。受不了啦,一個大男人跑這兒對狼哭訴來啦。我被我可愛的未婚妻一腳蹬了,糟心的事不止這一樁。

    先想哪一樁呢?想想我媽,我三個妹妹,尤其二妹,她漂亮卻不得寵。千萬別想我爹。我的天,可我偏偏誰也想不起,一來就想起他那乾巴巴的臉。那時我怎麼沒看出來呢?媽媽和妹妹們的死,一場大禍,就會藏在這張臉裡面。他和全家看起來相處還好,其實整個命運是在暗中衝撞著。

    我在想著洪水。它怎樣撞塌了我家第一堵牆,我弄不清。我回去的時候,什麼也不屑問了。媽媽怎麼會在那個節骨眼上倒下?據說是被砸倒的。三個妹妹弄不動媽,一齊喊:爸,爸。洪水已經灌進來了。「四清」工作隊一來,就發現爹的行動不對勁。他們找爹談了幾次話,村裡就開始傳,說爹是個狗特務。爹感到他的寶貝放在家裡已不安全,便把它們全轉移到那個古墓道裡。他認認真真地還給每樣破爛都編了號碼,用紅漆寫上去。他聽說洪水要來,先是往那兒奔。等他背著一隻裝滿無價寶的麻袋跑回來時,已是滄海桑田。

    我從城裡趕回來,干了惟一一件了不起的事,是這樣的——

    晚上,我渾身冰涼陰濕地坐在山頂上,他也像個水鬼。我們徒勞地打撈了一整天。我見他仍守著他的寶貝口袋。我對自己說:開始吧。

    我上去奪下他的口袋。

    他說,碎了不少。

    我說,好,碎得好。

    他瞪著我,臉像水泥鑄出來的。我說:打開看看,有沒碎的沒有。他在口袋裡查看一會兒,眼睛馬上發出守財奴的賊光,說:萬幸,夾砂紅褐陶罐還在。我說,是嗎?叫我看看。好月亮。我拿過它。爹說,小心,它價值連城。我說我知道。他說,你知道什麼?它的研究價值多大你知道?我一剎那間看透了它。它那誰也不理解的色彩裡佈滿猙獰的紋樣。爹從我眼神裡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像只瘦貓那樣一撲,我躲開了。我讓他清清楚楚看著我怎樣來處理它:我像「擲鐵餅者」那樣鼓滿肌肉,手臂柔韌地畫了一圈。爹看著它落下,悲慘地咆哮著。他老人家從來就沒愛過人這種東西。

    記憶到此結束。因為我突然聞到一股異樣氣味,一看,狼把我包圍了。我想,是我不好,跑到它們的地盤上來了。這時,我忽然聽見飄悠悠的歌聲。

    我有多少根頭髮,你可數得贏?(數得贏:即數得過來。)

    我有多少顆牙齒,你可記得清,

    你是河對岸那棵大桃樹,(你是河對岸那棵大桃樹:形容桃子的形狀與人心相似。)

    遠遠站著,卻偷了我的心。

    我簡直覺得是狼在對我唱。

    阿尕知道什麼都是命裡注定。他來,他走,他靠近她,他遠離她。她曉得早晚要分,那就分。該讓他走,把自己拋下,忘掉。她知道耍多少花招也絆不住他,那就是命了。應該把他還給他們的人;讓他去和他們人中的那個女人結婚。結婚,這事可沒她阿尕的分兒。

    她說:「何羅,你走了以後,別恨我■(左口右歐)。」

    他好像吃了一驚。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她的方位。他拍她的臉蛋說:「阿尕,你真的要我走,你不要小小的太陽了?」

    「你明天就走,何羅。該是天上飛的就飛,該是地上爬的就爬。命啦,何羅。」

    「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我還放羊啊。」就是不知道,另一個女人能不能像我這樣疼愛他,把他當心頭上一塊肉。你,何羅,別看我。她開始幫他收拾東西。她手很笨,書摞好,又總要坍散開。忙來忙去,屋裡反而弄得更亂。「是我不好,何羅,攔住你,沒讓她見到你。你怎麼不拿鞭子狠狠抽我?她走的時候好傷心,何羅,明天你就去追她。」

    「好吧,那我明天就走。你送送我?」

    「呀。」

    「阿尕,要是我不回來了,你就嫁給托雷。」

    「呀。」

    他想伸手抱她,她卻躲開了。酥油燈一閃一閃,她忽然想起兩句歌,斷斷續續唱起來。

    我是這盞燈,只有一個心;

    你是那棵桃樹,不曉得你有多少顆心。

    是我決定要走的。狗顛腚似的要去追明麗。我一說走,阿尕似乎毫不意外,一個勁說是命呀命。

    她動作粗重,把我所有東西捆好,裝進牛皮口袋。我坐在這兒,不知她在為誰忙。明天,誰要背著這堆行李走?我要對那混賬說,走吧,滾蛋,什麼再見,去你個■(上屍下求)。

    這天晚上我們過得特別太平,沒吵沒鬧,沒你打我我打你。我心裡奇怪的平靜,並不覺得什麼好事在等我。懂我意思嗎?我並不嚮往,未婚妻,久別的都市,綢緞被子下變的戲法。我從嚮往無比,變得無所謂,淡淡的,簡直莫名其妙透頂。我活見鬼。我對忙了半宿的阿尕說,來,坐到我身邊來,我要好好抱抱你。她很乖,不亂動,叫她唱她就唱。

    你到南邊去,我到北邊去。

    咱們找到金子。

    大海邊上來相遇。

    往下的事該明白了。當阿尕替我扛起行李,拉過馬時,我決定不走了。我沒走。我的阿尕,我跟誰結婚?就你啦。這是怎麼的了,我也納悶。似乎有種東西在暗中控制我。我朦朧意識到一種巨大的責任,或說使命。這使命似乎從我來到這世上,就壓負到我身上,甩也甩不掉。別想擺脫。從我踏上這塊草地,就結束了我盲目的人生。我見到河,還有阿尕,便感到使命像幽靈一樣漸漸顯出原形。是它把我引誘到這裡,把河,把阿尕,同時推到我面前。我是跑不了的。阿尕老說命啊命的,我知道就是這種不可知的巨大主宰,它注定我的一生不可能輕輕鬆鬆,無所負擔,像正常人那樣去過。

    我留下來了,事情還沒完啊。

    阿尕手拿著一大把頭髮,站在何夏面前。好看吧,何羅。她剪去了長髮,像漢族女人那樣,把頭髮紮成兩個把子。她頭髮很硬,又像羊毛那樣梳不直。他大受驚嚇地瞪了半天眼說:我的親娘!

    阿尕委屈地說:「她,她就像這樣子呀!」

    「她?你怎麼跟她比。」

    「我不能比啊?!」阿尕一叉腰。「叫她到這裡來,住十年,她也跟我一樣,成個醜八怪!」她又想幹一架了。

    我那傻頭傻腦的阿尕,你看看她把自己糟蹋成什麼鬼樣子了。我知道明麗就梳這種短辮,她仿照她,是為了討我歡心。以為這一來,她跟明麗就很相似了。她剪掉的長髮使我痛惜不已,因為它幾乎是她惟一的裝飾。可她呢,搖頭晃腦扭扭屁股,以為這樣就一步跨千年,跟我多少有些平起平坐了。老實說,她那副怪樣,險些打消我跟她去鄉里登記的念頭。

    鄉里有條街,我給阿尕買了雙北京出產的塑料底鬆緊口布鞋。本來我還想將自己打扮成當地姑爺,阿尕卻不幹,說要那樣我準會變醜。街上有些外地來的販子,在袖筒裡談交易。他們把對方的手握在又長又寬的袍袖裡,討價還價:「這些。」買方的三個指頭被握住,若他不滿意,「那麼,這些。」賣方又退下一個手指,表示讓步。由三塊錢讓到了兩塊。然後是付錢。這種付錢方式我在供銷社裡也常見:他們將錢在錢袋上揩了又揩,以免好運氣隨錢帶給了人家。

    我們沒領成結婚證。那裡鎖著門,也掛了塊用不著廢話的牌子。阿尕說,命啊。聽她又來這套,我火了。我說,■(上屍下求),我要怎樣就怎樣。我要結婚,我認為時候到了,就結。我要想把阿尕看成美人兒,那她就是。我願意她迷人可愛,她就迷人。什麼東西,只要願意,你就可以信以為真。阿尕牽著馬,我騎在馬上。她往前猛跑一截,再停下打個忽哨,馬就顛顛地追上去。然後她再跑。她想逗我高興,或說,下意識地在挑起我某種慾念。

    她個頭不高,長得挺勻稱。露骨點說吧,渾身肉都長對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種很實惠的女人。在這一帶,也許她算個美人,誰知道呢,可能她對他們胃口。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馬。她看見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後退,眼睛又幸福又緊張地看著我。不知怎麼,她腳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曉得她從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靜。她說,馬,馬。她不願意馬看見。

    我抱住她的時候,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她躺在那裡,急切地看著垂頭喪氣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聲音說:去,你好歹去洗洗。

    她慢慢坐起來,又站起來。走了。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來不見他,趕著牛羊到很遠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們永遠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開。一次又一次這樣幹。他們之間隔著什麼,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曉得,她的愛情是跪著的。任他折磨、驅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沒有一刻不在嫌惡她。嫌惡跟愛攪得一團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嚥下。在接受他愛的同時,就得忍著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點點地割、劃。怎麼辦呢,她在這種活受罪的感情裡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間癡癡地想,天下要沒這個人多好,這個人要不到這兒來多好。他來了,告訴她有種光明,有種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離間了她跟草原的親密關係。使她漸漸叛離了她的血緣親族。她不能安分了,跟著他,中了邪一樣從他們的人中走出來。回頭看看吧,她正在切斷自己的根。

    阿尕突然拾起一塊石頭,拋出去,擊中一隻牛的犄角,它長吼一聲,向遠處跑幾步,又停下,滿心憤怒卻不敢發作,只是不理解地看著女主人。她再用石頭去擊第二頭,第三頭。直到她手臂發酸,精疲力盡。

    我看見阿尕時,她渾身赤裸,站在河灘上。她沒發覺我,正低頭用一隻巨大的棕刷使勁刷著全身。那種刷子十分粗硬,是用來刷馬的。她刷得仔細,認真,甚至狠毒,不時蘸著河水。我呆住了。不用問,光聽那「刷啦刷啦」的響聲,也知道皮肉在受怎樣的酷刑。她全身像被火灼傷一樣通紅髮紫。

    我覺得那刷子在我的神經上摩擦。懂這意思嗎?就是說,看女人洗澡並不都會喚起美感或導致情慾,此刻我惟一的感受就是殘酷。

    猛然她看見了我。她沒想躲的意思,也沒想找什麼東西遮體。我承認,許多天來,我想她想得苦極了。

    她坦蕩地站在那裡,好像不懂得害羞。後來她告訴我,她每天都這樣洗刷自己,狠著心,想去掉這層粗糙的皮,變白,變成我希望的那種樣子。她躲開我兩個月,就在幹這樁蠢事。

    還有什麼猶豫的,我一步步走上去,而不是像什麼畜牲那樣一撲。然後,我將奪下那把刷子往河裡一扔,轉身走掉。我一步一步,一點一點,看清她,頭一次認識到黑色所具有的華麗。

    走了很遠,我聽見她聲嘶力竭地哭。那只刷子早漂沒了。不能回頭,絕不,一份古老的、悲壯的貞潔就在我身後。我嫌棄過它,因此我哪裡配享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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