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第9章 倒淌河 (3)
    「砸得太狠了,你瞧,這兒。」她停住不笑了,兩膝著地爬過來,湊近去看他的腿。沒什麼,這個白臉皮漢人就是不經打。她碰碰那傷處,他「絲」地一聲,她立刻也學著很響的「絲」了一聲,又笑起來。

    「你說說看,你幹嗎對我投石頭,手那麼毒?」他把她的頭用力一扳,把她臉都扳變了形。

    她呆了一會兒,便像小狗那樣左右扭動著腦袋,嘴裡尖聲尖氣地發出「哼哼呀呀」的聲音,又撒嬌又撒賴。她覺得他這種虐待挺舒服,等於愛撫。

    「你想害我嗎?想把我打到河裡淹死?!」他擰住她腦袋不放,臉上出現那種因作踐小動物而產生的快感。

    「死?!」她大吃一驚。這漢人為什麼總說死,她不懂。她粗魯地打了一下,把他的手打開。

    我不知要費多大勁,才能把這些話跟她講清楚。來,我跟你講一種很妙的東西,它的確很像你去追逐的那種火球,它不是神火、什麼小小的太陽,那不過是種簡單極了的東西,叫電燈。我還講,能造出它來,我就行。這野姑娘用一雙亮得發賊的眼盯著我,恐怕碰上個騙子。

    我說,我是在工作,不是吃飽了撐的去玩那條船。你不是要個小小的太陽,要它掛到每個帳篷裡去?我就是專門造太陽的。我嘛,過去在發電廠做工。她忽然問,是用水造太陽?我知道我這樣唾沫橫飛也是白搭,要她懂得這些簡直妄想。可她貌似開了竅,不斷點頭,「哦呀、哦呀」地答應著。管它呢,我自顧自講下去。實際上,我也在說服自己。這條河太棒了,建個水電站沒說的。有這樣的河,你們還在黑暗裡摸來摸去真該把你們殺了。就這樣,你看,在這裡築條壩,把水位提高,當然還得有機器有設備有挺複雜的一套玩藝兒。現在我只是先瞭解河的性能,搞一手資料。我幹的就是這個。我可不是這方面專家,只是個工人。這些也得幹著瞧,也說不定會幹砸,但總勝過在黑咕隆咚的破供銷社裡等死。在那裡跟等死是一回事。

    太陽,就這樣造出來的,小丫頭。

    這時我見她腰上有什麼一響,仔細看,是幾枚銅錢,古老但不舊。

    「你發誓。發誓啊!」她吼道。他剛才那些晦澀難懂的話使她又振奮又憂惚。它就是那樣的,會亮會滅,隨你。■(左口右歐),真值得為之一死。她要他發誓賭咒。其實她已經相信他了:他幹得出來,什麼都不在他話下。正因為相信,她便害怕,怕這個人,對他具有的智能和力量產生出不可名狀的一種恐懼和擔憂。

    「我把手放在這上面,問你——騙我是罪過的。你說你造太陽,真的嗎?」她手托住胸前那隻小盒,裡面有尊不知什麼像。哎呀,他沒有聽懂嗎?

    我模模糊糊懂了。

    可惜我沒有她頸子上吊著的那東西。那東西自然是她的偶像,看她嚴肅凶狠的樣子,我對她如此舉動不敢嬉皮笑臉了。她要我發誓,要我像她這樣把舌頭伸出老長。我不知道自己伸著舌頭是否像她一樣醜。我沒偶像,從不認為那樣東西神聖得不得了,但我得依她。阿尕,你瞧,我這樣,還不行嗎?把手放在胸脯偏左一點,那個蹦個沒完的活物上,回答你,我的話全是真的。我決心要給你造個太陽。

    然後,她講給我聽,關於這條河。

    阿尕最早的意識中,就有條河。它在她記憶深處流,是條誰也看不見的地下暗河。她那時三歲?五歲?不知道。沒人負責記住她的歲數。反正她只有一點點大。阿爸將兩條牛皮舟相系,要去發財,去找天堂。那年草原上的牛羊死得差不多了,整個草地臭不可聞。阿爸說他看夠了牛羊發瘟,要離開這裡。陽光、草地、鄉親都飛快向身後奔去,河越來越黑。她終於聽見天堂的笑聲,成千上萬的人一齊狂笑,笑得氣也喘不上來。

    「你聽見了嗎?笑!」她把他緊緊拉住。遙遠的恐懼使她瑟瑟發抖,渾身汗毛變硬,像毫刺那樣立起來。

    「就這裡嗎?」他呆了半天才說。

    「有一家人,很早了,」她說,「男人帶上女人,女人抱上娃娃,裝在船裡,就在這兒。聽見笑——嘎嘎嘎。一下子,船就沒了呀……你去問問,那家人,這兒都曉得。」

    我發現她被某種幻覺完全懾住,樣子古怪而失常,當時,我還沒往那方面猜,沒去想這故事很可能是她真正的身世。

    當然,這裡確實有覆舟的危險,但決不像她講得那樣神神鬼鬼。我後來就試過,只要有勇有謀,它也不那麼容易就吃了我。

    我可不是吹噓我當年的英勇。找刺激想冒險是青春期一種必然心理狀態,就好比情慾。冒險也是發洩情慾的一種方式,是一種雄性的方式。我坦率告訴你們吧,情慾是黑暗一團,你不知道自己在裡面怎樣碰撞、跌打、發脾氣,總之想找個缺口,衝出來就完事。冒險就是一個缺口。在激情沒找到正常渠道發洩之前,冒險就是一個精壯男子最理想的發情渠道。

    我這樣講恐怕大露骨了。你們想聽的是愛情或傳奇故事。關於我和阿尕,我是失去她之後才發覺自己對她的鍾愛。行了行了,根本就沒什麼他媽的愛情,你們多大?二十五六歲?這就對了,這個歲數就是扯淡的歲數。什麼愛情呀,那是你們給那種男女之事強詞奪理地找出的美妙意義。要是我把我跟阿尕的事講出來,你們准否認那是愛情。其實那就是。

    所以我才在失去她的日子裡痛心不已。

    那時我也年輕,我也誤認為這不是愛。結果貽誤終生。

    何夏一談到愛情就緘口、裝聾。這就更使人預感他發生過一場多偉大、多動人的愛情。何夏並不遲鈍,一點不傻。他能很圓滑地抹開話頭。每逢他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會忽然講一件有趣而怪誕的事,就把別人的興頭調開了。

    他說:「我認識那裡一個老太婆,人家叫她禿姑娘。不用說,她不止禿了三年五年。她會講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她講,有個女人懷孕五年,生下一塊大石頭,把它扔到河裡。後來有個又醜又窮的男人把它抱走了,天天摟懷裡,捂在袍子裡,有一天,他發現石頭上長出了頭髮!……」

    聽的人有怕有笑。

    他又說:「那地方過節,老人們必然聚在一塊唱歌。曲調一點聽頭都沒有,單調極了。但他們唱的時候全都莊重得很。聽著聽著,你就知道這歌不一般了。他們唱千年前大雪天災使一族人流浪;唱外族人一次次侵擾他們的草場;還唱朝廷奪去千匹良馬卻要茶葉來付償。(還唱朝廷奪去千匹良馬……:清朝政府曾有『茶馬』政策,即以茶葉易牧民的馬。)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歌謠就是他們民族的一部《荷馬史詩》。這歌不用教,等孩子們長大,青年人變老,自然而然也就會以同樣悲壯的感情來唱它了。不過這部『史詩』被祖祖輩輩唱下來,不斷添加神話,搞得誰也甭想弄清它的真偽比例。比如剛才說那男人娶石頭為妻,他們的『史詩』也一本正經記載過。他們這一族人只有幾千,為什麼呢?他們認為必定是祖先娶石為妻的緣故。」

    人們又問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還有種草,火燒不死。有次雷火把所有草木都燒光了,只剩這種草,牲口吃了全大笑著死掉;人吃了死牲口肉,也都大笑,笑到死。這倒不是聽他們唱的,是我從他們縣一本野史上看來的……」

    大家離去時哈哈著說那鬼地方實在愚昧。

    阿尕,你不知哪個時候誤吃過那種毒草,所以你一笑就發癲。你會笑得渾身亂顫,遍地打滾,像鬧瘟的牲畜那樣使勁蹬腿。我真煩你那樣笑。可我踢你打你,你也止不住要笑。值得你笑的事怎麼那樣多?比如我說我爹死了,按當地風俗,入土前晚輩要披麻戴孝,再弄了瓦盆給他摔摔,你就笑啊笑啊,我那一點懷念,半點憂傷一下讓你笑沒了。

    現在我常在夢裡被阿尕的笑聲吵醒。

    明麗來了。那麼乾淨得體地往辦公室門口一站,真讓我有些受用不住。傍晚,這個雪白皮膚的女人若是你妻子,對你說:呀,我忘了帶鑰匙。那你福氣可是不小。她也不是什麼美人兒,但這樣就差不離了。往同事中一帶,這是我愛人,她的禮貌、溫雅,略帶小家子氣的容貌,再加一點點嬌羞和賣弄風情,都好,都合適,簡直太給我撐門面了。儘管她已有些發胖,皺紋也逐漸顯著。我在這裡心醉的一塌糊塗,一剎那間,真巴心巴肝地渴望一個和她共有的家。

    杜明麗被他少有的溫存目光給弄暈了。甚至在他們初戀時,她也很少被他這樣看過。他是那種缺乏情愫的人。她跟他初認識,他就是一副惡狠狠的形象。那時他和她都剛進廠不久。他是工會的活躍分子,羽毛球乒乓球樣樣行。她什麼球也不會,總站在一邊看,有球落下來,她就跑上去撿。有次他打完球忽然叫住她:喂,以後你別撿球了。她說為啥。他虎著臉說,你撿球老貓腰。她笑了,你這人真怪,撿球哪能不貓腰。他氣鼓鼓的,憋一會才說:你襯衫裡穿的什麼?她說,背心呀。背心裡呢?他又問。她臉一下紅了,又羞又惱。他說:我全看見了,你這襯衫領口開那麼大,一貓腰,誰還看不見裡面。她氣得說不出話。

    如今他這樣對她瞅著。墨綠的裙子,白襯衫,對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來講,是較本分的穿著。她可沒打算來誘惑他。

    她不斷在他身上發現倍受傷害的痕跡。就說臉,那些痕跡使他的臉比以前耐看。這臉孔上的一切變化都是非常的,無所謂缺陷和長處,美和丑早在這裡混淆,誰也講不清到底對它是個什麼印象。它就是它,就那樣,放在那裡,讓人觸目驚心。它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很早很早,那種侵蝕他容顏的因素,他心裡就有。他對他父親破口大罵時,那因素就已開始起作用。「你這老賊坯!老盜墓賊!」那時他的樣子多可怕,多殘忍。他現在不過是把當時的爆發性神態保存和固定了下來,又加上風雨剝蝕,歲月踐踏,等等等等。

    於是就造出來這副尊容。這臉若湊近,像從前那樣跟她親熱,不知她會不會放聲大叫,就像當年被他垂死的爹捉住手腕,碰到那個冰冷的手鐲那樣慘嚎。

    老頭死後,她很後悔,覺得那樣叫太傷他心。她知道老頭並不壞,反倒是兒子太不近情理。老頭甚至很善良,最後的念頭,還是想成全這個毀了他的兒子。想用那手鐲,為兒子套住一樁美滿婚姻。

    杜明麗替何夏收拾房間。她是個愛潔如癖的女人,一摞碗筷,就夠她慢條斯理,仔仔細細收拾半天。她把小木箱豎起來,食具全放進去後,又用白紗布做了個簾。

    我看她幹這一切,完全像看個小女孩過家家。似乎她能從收拾東西佈置房間這事裡得到多大幸福。二十年前就這樣——總是她輕手輕腳在我房裡轉來轉去,沒什麼話,有的也是自言自語:書該放這裡嘛,放這兒好,瞧瞧,好多了。我呢,從來不去理會她,從不遵守她的規矩,等她下次再來,又是一團糟。但她從不惱,似乎能找到一堆可供整理的東西,她反倒興奮。我的屋裡早不是最初那副寒酸相,那個囊括一切家當的牛皮口袋被她拿到鞋匠那裡賣了,然後,我屋裡便到處添出些小擺設,害得我在自己屋裡縮頭縮腦,常常迷路。

    她說她對我情分未了。我說何必。她說那不行,我不能對你撒手不管,除非你跟別的女人成家。說到成家,她聲音直打顫。然後她笑著說,這樣,也免得你老恨我。

    明麗,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我不是最恨你的,有個人恨不能把你殺掉。阿尕,她讓我領教了她那古老種族火一樣的嫉妒。

    阿尕問我:「你愛這個女人?」她指那張夾在書裡的小相片。

    我說當然愛。

    猜她怎樣?她一頭朝我胸口撞過來,等我站穩後,正要痛揍她,她卻搶在我下手前又猛撞一下。這次她不是撞我,而是撞在粗圓木的牆上。她要再來那麼兩下,她要不死我的屋就得塌。要不是那結果,我就不是人。

    後來她見到你,明麗,就是你去跟我結婚那次,你居然能從她手裡逃生,真是你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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