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第8章 倒淌河 (2)
    跟你怎麼說呢?就這樣一個小姑娘,黑黑瘦瘦,小不點兒,你簡直就不明白她憑什麼活著,她活著對誰有用呢?她根本談不上美不美,應該先把她放到十隻大盆裡好好洗上十天,再來看她的樣子。但她是個女孩,要命的是,她早晚要長成個女人,就這點,對我已夠了。我苦苦在她身邊伺候,等著她長大。那時我並不意識到,我在等她,像守著一棵眼看要開花結果的樹。哎,我的黃毛丫頭,我的阿尕。

    想忘掉她,已經太晚了。這關鍵不在於我,而是她,她有那個本事叫我對她永世不忘。

    現在你來了,說你也等了我十好幾年。好像我真有那麼卑鄙,糟蹋了一個又耽擱了一個。其實你過得蠻正常,結婚生孩子,當管家婆,你踏實著呢。你哪天有工夫想我?你帶著那些原打算跟我合蓋的緞子被,跟另一個男人過了。說老實話,我可沒等你,我又不癡。

    明麗,看在我和你二十年前有場情分,別逼我。關於阿尕,我一個字也不會對你講。

    真怪,這女人還是這樣乖巧秀氣,像只小貓。她說她還那樣愛我,想不愛也不行。好哇好哇,你這撒謊的貓,找死來啦?

    我對我的前任未婚妻說:「行啦,你來看我,我就夠高興了,有什麼哭頭?」這是我半晌來講得頂像樣的一句話。「你沒變老,還挺漂亮。走在馬路上,你丈夫大概特別得意吧?」我突然嬉皮笑臉起來。

    明麗一下就止住了淚,猛抬頭看我,不知我出了什麼毛病。我又說:「你真沒變。你孩子多大了?」

    「大女兒九歲了。」她無精打采地說。軟綿綿的目光在我醜怪的臉上摸來拂去,弄得我怪舒服。「你的鼻樑怎麼搞的?」

    我按按它,說:「像個樹瘤吧?我兒子今年也不小了,七歲,該上學了。」

    她大吃一驚,肯定大吃一驚。但臉上還好,神情大致還正常。她心亂如麻,肯定是心亂如麻。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漢族的還是……」

    她在試探,看看我是不是跟哪個她概念裡的女人搞到一塊了。她還抱一線希望,認為我不至於那麼瘋。依她的觀點,要真那樣,我就毀了。

    「他有倆名字,一個漢族的,一個……」

    她聽到這裡就不往下聽了,夠了。

    可我還接著往下說,瞎話連篇過扯謊的癮:「我那小子有這麼高。」七歲的男孩,我從來不曉得他們一般該多高。我的手在空中上下調整一會兒。「長得特棒,踢不死打不死沒病沒災,頭髮是卷的,眼睛又圓又黑!」我描繪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天使。

    杜明麗知道自己在硬撐著微笑,作出為他幸福的樣子。一會兒,她就一個人到馬路上去哭,去捶胸頓足,想到他那個混雜著兩個種族血液的兒子,她就怕起來。他是他父親的後盾,是他的靠山。他正在發育,飛快地成長,剎那間就會像堵牆一樣擋住她的視線。他將把這門堵得嚴嚴實實,截止了她要跨進來的企圖和可憐巴巴的顧盼。無論她怎樣伸頭探腦,也不可能再看見他身後的他的父親。何夏,別把你兒子拿出來鎮壓我,我可是膽兒小。我並沒對你干下太大的壞事。一個女人,還要她怎樣呢?我愛你你不信,我等你你不在意,我來看你,你抬出你兒子。一個女人,你要想過癮解恨,就上來把她掐死算了。

    「何夏,」杜明麗壓住一肚子陰鬱,說:「你爸死前給我一個手鐲,是很貴重的玉。」

    「那你好好收著吧。那是我媽的,我媽死的時候,臨埋了,他都沒放過,把它擼下來了。」何夏齜牙咧嘴地笑笑,「我爸可真叫『人為財死』。」

    「他死的時候,你知道有多慘,渾身抽筋,抽得只有這樣短……」

    「別說了別說了,你過去信上寫得夠詳細了。他要活到現在,我跟他也是敵我矛盾。」

    「我看你太狠了。就那麼恨他?未必。當時你為啥鬧下那場事,差點打死人,就是為你爹。你是為你爹拿出命來跟人拚命,別看你嘴硬。你現在變得我摸不透了,可那時你什麼什麼念頭我都曉得。你為什麼跑到那個偏遠的鬼地方,我能不明白嗎?」

    從前,有個人叫何夏,因血氣方剛好鬥成性險些送掉一條老工人的小命。當初我逍遙自在地晃出勞教營,看到偶然存下來、撕得差不多了的佈告,那上面管何夏叫何犯夏。很有意思,我覺得我輪迴轉世,在看我上一輩子的事。勞教營長長陰濕的巷道,又將我娩出,使我脫胎換骨重又來到這個世道上造孽了。誰也不認識我,從我被一對鐵銬拎走,人們謝天謝地感到可以把我這個混賬從此忘乾淨了。包括她明麗。我就像魂一樣沒有念頭、沒有感情地遊逛,又新鮮又超然,想著我上一輩子的愛和恨,都是些無聊玩藝兒。

    我已不記得我當時怎樣踏上了草地。也許有人對我介紹過它,說它如何美麗富饒又渺無人煙;也許是我想碰碰運氣,盲目流浪到那裡的。總之,我為什麼要去那裡,當時的動機早被我忘了。抑或說它有種奇異的感召力,不管它召我去生還是召我去死,我沒有半點不情願就朝它去了。一去幾千里。

    「你父親臨死的時候說:咱們家敗完了,就剩了何夏一個人,你要照顧他……」

    「這就是他的臨終遺囑?」

    杜明麗點點頭。老頭兒可怕地抽搐,嗓子裡發出類似嬰孩啼哭的尖細聲音。她簡直想拔腿就逃。而老頭兒卻伸過痙攣得不成樣子的手,抓住她。她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老頭瞪著眼,想讓她別叫,別對他這樣恐懼嫌棄。不一會,她的手碰到一個冰冷的東西,是只玉手鐲。他用另一隻手拚命把手鐲往她手上套。等他死後,她才發現他並不可怕,十分慈祥。眼邊深溝似的皺紋裡滲滿了淚。

    但她永遠也不想把這個真實的結局告訴何夏。她內心是抗拒那種無理束縛——那隻手鐲的。但她沒有講。她講的是一個合乎常規,為人習慣的尾聲。什麼臨終遺言,娓娓相囑等等。那屍體奇形怪狀到什麼程度,那手鐲讓她怎樣寒徹骨髓,她沒講。

    我們仨,明麗、我、阿尕,不知我們究竟誰辜負了誰?真滑稽。我愛明麗是可以理喻的,而對阿尕,卻是個秘密,我也妄想揣度它。她就坐在那裡,黑暗一團,幾乎無形無影,但我知道,她永遠在那兒。

    看看她這臉蛋是怎麼了?像瓦壺裡結的斑駁的茶垢。這就是阿尕。她光著腳,踝骨像男人一樣粗大,長頭髮板結了,不知成了一塊什麼骯髒東西,這就是我的阿尕。她永遠在那兒。

    這地方的人開始注意這漢人奇怪的行為了。三五成群的男人撮著鼻煙,不斷沖太陽打個響亮的噴嚏,他們中有人指著他的背影竊竊私語。真該上去抽他一頓鞭子,這頭傲慢無禮的內地白驢。他到我們的地方,卻沒朝我們哈過腰,連笑也沒笑過。他每天跑到河邊去,瘋瘋傻傻站在那裡看。他在河裡找到什麼了?這河裡從來沒有金子。

    太陽一落,便沒人再去管他。家家帳篷中央攏堆牛糞,一半是黑暗另一半還是黑暗,這一刻是他們祖祖輩輩金不換的幸福。

    阿尕卻偷偷跟在他後面。她這樣干已經不是頭一回。她像條小蛇一樣輕盈地分開沒膝的草。河岸上放著一隻牛皮船。這種船並不稀奇,此地人要渡到河對岸去,就得乘它。不過很少有人對河那邊動過心,為什麼要渡到那邊去呢,這邊已經夠廣闊了。一旦有人想過河也很簡單,就做一隻這樣的牛皮船,用木頭紮成框架,用五六張牛皮連綴起來,再繃到木架上,船就有了。有人說,這條河一直流到地下,通另一個世界。從前,這地方有個懶漢,過膩了牧畜生活,就那樣干了。他把老婆孩子和吃的放在一隻船裡,自己和酒放另一隻船,兩船相系,就漂走了,永遠沒見他回來。

    阿尕見他上了船,便拔腿追上去。她跑近,船早已飛向河心。

    船在河裡一高一低,有時轉個圈。河底潮汐把浪花從深處採來,白花花地舉在船的前面。

    她開始朝他喊。浪把船沖得轟轟響,他一點也聽不見。她便在河灘上狂奔,眼睛死盯住船。她要這樣一追到底;即便他要離去,要在這河裡消失,她也得親眼看著。

    阿尕跑啊跑。她在追完全瘋掉的白色馬群。馬群馱著死到臨頭都不屈服的騎手。再往下她知道會怎樣,船會頭朝下直豎起來,將船裡的或人或物一剎那間拋乾淨。她急了,從腰間抽出「拋兜兒」。「拋兜兒」在她頭頂嗖嗖尖叫,飛旋出一個光環。

    我被擊中了。這是我頭一回領教她的武器,曉得她的厲害。她和她的民族,是如此善用武器。再來瞧瞧她的繩槍,他們叫「拋兜兒」的玩藝,我聽見嗖嗖響時已晚了,卵石劃著一道白色弧光在我腿上已終止了旅程。這塊卵石實在不小,足能打斷一頭健牛的犄角。我的腿骨「■(左口右邦)當」一響,全身都震麻了。我什麼也來不及想就從牛皮舟裡翻出來,掉進河裡。我的腿在河裡才開始疼,疼得我以為它已沒有了,手去摸,還好,它還在。我是會游水的,水性不賴,可遭人暗算的憤怒使我全身抽風一樣亂動,手腳完全不被理性控制。再說受傷的腿使我身子老往一邊偏。還有這河水,誰接觸過這樣冰冷的水?它不是在我體外流動,而是灌進了我體內,更換了我全身的熱血;我的每根血管都凍得發硬,正在嗶嗶剝剝地脆裂。我開始渾身發紫發白,很快就要明晃晃地腫脹起來。可我依然憤怒得不能自持,她這樣害我毫無緣故。我的四肢差不多喪失知覺。我想下一步,該是有個人把這具滿腔憤怒的屍體打撈起來了。

    當然,我不承認是她把我打撈上岸的。雖然她的確在呼呼呼地喘,長髮上和全身的水淌在河灘上,淌成一條小溪。我聽見她的尖聲嚎叫,那是在我落水的瞬間。後來我恍惚看見一個黑東西掉下岸,極慢極慢地向我靠近。我們在水裡撕扭了好一陣,我用抽筋的腿把她蹬開,等她再次撲上來時,我死命揪住她的頭髮。剎那間,我恨透了這個黑鬼似的女孩,她老是無端地跟蹤我。她被水嗆得直翻眼睛,鼻子和嘴掛著黏液。無數條黑髮辮軟軟張開,像某種水族動物漆黑可怖的觸手。現在知道了吧?我跟她的開頭就不好,就異常。從那一刻,我跟阿尕纏不清、攪不完的感情便開了頭,或不如說我們的自相殘殺便開了頭。

    我沒料到她有這本事。她蛇似的在我懷裡扭啊扭,突然扭頭咬我一口,咬在我肩上,使我不得已鬆開揪她頭髮的手。然後我們無分勝負地雙雙上了岸。河在前方發出奇特而恐怖的聲響,像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那下面歇斯底里地大笑。這兒離我放船下水的地方已很遠,草地變得陰森起來。河在一眨眼間把我送到這裡,流速可想而知。我想起從上船時就無法自持。

    有種莫名其妙的後怕使我軟了,全身沒一點勁,隨她拖。我看見她又黑又小,拚死拚活地搬弄我這條讓水泡肥的大死魚。這河裡有種肉乎乎的魚「水菩薩」,一經打撈上來,魚頭就奇怪地變成一張老頭臉,又陰險又悲哀。跟我此時的樣子極像。她跑到遠處拾來干牛糞,有的牛糞表面已幹得出現密密麻麻蜂窩樣的孔。然後她就跪在那裡「嚓嚓」地用火鐮打火。真可笑,這只比鑽木取火先進一步。我躺在這裡突發奇想:順著這條倒淌河走,一直走,就能走到遠古。愛因斯坦幾乎要否定時間的不可逆性。我想,這條河流倒著流,其中必有它的奧秘。想像一下吧,整個歷史就是這條河,它在某個地方不為人知地來了個徹底的轉折,好比一條繩帶的一頭向另一頭對折過去,於是現代與原始便相逢了。將看見的,便是化石和纍纍白骨的復活。

    火點著時,天已全黑了。我懶得去看她怎樣費力地將火種培植壯大。火投在我和她的臉上,使其變形,變幻出野性和怪誕的影子。我們一聲不響,完全是一對人類最純粹的標本。

    他忽然站起來,阿尕也跟著站起。除了獐子,草地上找不出比她更敏捷的東西,她敢打賭。她知道事情沒完,水裡那場惡鬥還沒有結束。上啊上啊,她拿出架式,身體略弓著,鼓滿力。這樣又瘦又高的對手打起來最方便,只要攻他下三路,只需猛一撞,他就得倒。阿尕想著,忽然格格地笑起來。草地上的人,摔摔跤、打打架是很快活的事。

    他沒上來,大惑不解地看她笑。一邊脫下衣服、褲子,舉到火上烘。她看他是副好架子,就是太瘦,這裡那裡都看得見漂亮的骨骼在一層薄皮下清清楚楚地動。不過幾年以後,她使他壯起來。是她喂肥了他,使他有一身猛勁,用來摧殘她。

    「你為什麼用石頭砸我?」他問道。

    她笑得輕了,說:「石頭?」她對他的話多半靠猜。誰知道呢,恐怕聽懂他的話靠的並不是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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