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日收到下達的文件後(秘字00710016),我院立即召開了黨員幹部會議進行了傳達。大家為我們敬愛的總理在嘔心瀝血操勞國家大事的同時,對一個普通演員如此深切關懷而萬分感動。會後我們立即展開對徐群山的調查。大家一致反映,對這個自稱「中央特派員」的人從一開始就有懷疑。尤其是執行看守任務的女專政隊員們,一再表示她們對此人來歷的警惕。她們向黨組織表決心,一定盡全力提供徐某的細節,協助查清孫麗坤的病因。她們所提供的線索如下:
十一月二十日,徐某首次進入孫的房間,與其單獨相處長達二小時零十分。據反應有人聽見不正常的聲音從室內傳出。
此後徐某每天下午與孫單獨相會二至二個半小時。顯然此間兩人發生了不正常的男女關係。
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某駕一輛軍用摩托帶走孫,其間兩人單獨相處長達六七小時。據查證,徐與孫在省委招待所奸宿,進行了至少五小時的腐化活動。
十二月二十八日,領導小組一致通過決議:對孫進行婦科檢查。孫本人一再拒絕,專政隊女隊員們不得不以強行手段將孫押解到省人民醫院婦產科。檢查結果為:處女膜重度破損。但是否與徐某有性關係,此次檢查無法確定。
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禮!
省歌舞劇院革命領導小組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日
民間版本(之二)
其實這一群看守孫麗坤的女娃是在事出之後才想出所有蹊蹺來的。她們是在徐群山失蹤之後,才來仔細回想他整個來龍去脈的。她們在後來的回憶中,爭先恐後地說是自己最先洞察到徐群山的「狐狸尾巴」。說從最初她們就覺出他的鬼祟,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種本質的、原則的氣質誤差,那種與時代完全脫節的神貌,那種文明。最後這句她們沒說出口,因為文明是個定義太模糊的詞,模糊得含有一絲褒義。她們同時瞞下了一個最真實的體驗:她們被他的那股文明氣息魅惑過,徹底地不可饒恕地魅惑過。事出之後,她們才真正去想徐群山那不近情理的斯文。他不屬於她們的社會,她們的時代。我們轟轟烈烈的偉大的時代,她們說。他要麼屬於歷史,要麼屬於未來。不過這一切都是事發之後她們倒吸一口冷氣悟出的。那時已出了事:孫麗坤被誰也無法看清的東西一聲不響地折磨一陣,那個歲末的清晨,她精神失常了。
在孫麗坤被送進重慶歌樂山精神病院之後,女娃們才想起所有的不合常規,不合邏輯。她們抽著冷氣說從一開始就覺得孫麗坤落進一個誘陷,她們那是在說謊。若她們果真是在最初就意識到徐群山的誘陷,說明她們是跟孫麗坤一塊陷進去的,只是帶著警覺亦同時帶著甘願。什麼都已太晚的時候,她們在心底下默默供認了這一點。她們還默默供認徐群山從形到神的異樣風範給她們每個人的那種荒謬的內心感染,使她們突然收斂起一向引以為驕傲的粗胳膊粗腿大嗓門。
結局是不難意料的。歌舞劇院領導跟一層層上級溝通,最後確定沒有徐群山這個人。從孫麗坤的精神失常過程也不難看出事情的邏輯:徐群山騙取了孫麗坤的感情和肉體,緊接著這份感情和這具肉體又被糟蹋了,如糞土一般丟棄了。對真實情形,孫麗坤本人一言不發。問她,哄她,她都又慘又傻地笑一笑。大家於是認為,那是心碎完了的人才笑得出來的一種笑。
女娃們拼湊著她們對整個事件的記憶,添許多旁白和想當然,說徐群山一來便和孫麗坤做起那事,門關得嚴絲合縫,門上的縫縫也蓋上了《人民日報》。拿發卡把門縫戳開,第二天縫上又糊了層《紅旗雜誌》。她們都沒提一個細節:徐群山每回來都從口袋抽出一條金色箔紙包的巧克力給當班的女娃,然後說:「不必守在這裡。」女娃們從來沒見過這樣貴重的巧克力,它象徵著等級。她們聽說芭蕾舞女王烏蘭諾娃一天就吃一小塊巧克力,別的什麼也不吃;她必定吃的是一模一樣的貴重的巧克力。
「其實很簡單嘛,」女娃中那個講話最有頭緒、一貫執筆寫大字報的小個子發言了,「孫麗坤就是個作風很亂的人嘛。沒男人她過不得。你們都看到了?莫得男人她就跟樓下蓋房子小工過嘴癮。徐群山一勾引當然就把她勾引上了。慘就慘在孫麗坤這回動真心了。你們想嘛,名也莫得了,家也莫得了,架子就更莫得了。自然不像她原來跟人家逗逗好耍,要感情。這回孫麗坤什麼都給出去了,給了個玩弄她的人。簡單得很嘛。」
歌舞劇院的年輕領導人聽小個子這麼一總結,皺起眉點一陣頭。過一會那個跳舞跳跛了腿的副團長說:「周總理他老人家的秘書又有信來了,說歌樂山瘋人院治不好孫麗坤的話,就把她送到上海去。看看財務處能撥多少經費,給孫麗坤打兩套毛料衣服,至少『毛滌』,扯好點的料子。再給她燙個頭。現在不是有理髮店搞地下活動,給燙頭了嗎?孫麗坤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麼見人?丟的不止是我們劇院二百多張臉,丟的是全省八千萬人民的臉!萬一總理的秘書去上海醫院看她,還以為我們虐待了她。還要說我們糟踐人才呢!」
後來聽說總理的秘書真的去了上海,見了已基本康復的孫麗坤。孫麗坤給了張照片到省報,報上登了出來。她眼神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風騷毒辣,笑容不卑不亢,似乎比得病前還正常。
據說她身邊常有個探望者,抑或陪伴者,是個女孩子。醫生護士只知道她是孫麗坤曾經的舞迷。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二)
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星期六晴
我和同學五點半就跑到劇場門口,售票窗口掛了個「滿」字大木牌,太失望了。其實除了我以外,她們都看過一遍了。我看過五遍,真好看!
一輛轎車開過來,停在劇場門口。我們都打算走了,一看車上下來的是演員。她們的南方話特逗!我覺得特好聽。我們就站在台階上看他們又說又笑又比畫地走進劇場。我認出演許仙的那個演員,沒想到他鼻子那麼大!
最後下車的是白蛇。我們全都不說話了,盯著她看。她比其他女演員高,背挺得都有點向後仰了。她穿一條黑色寬大的燈籠褲,一個印度紅毛衫,領子都快翻到肩膀上了。她真漂亮。真奇怪,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一個人?!(寫到這裡,我臉紅了,燙極了!)她長長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樣的造型應該是石膏像!她的胸脯真美,像個受難的女英雄,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看看是不是塑像。我對自己有這種想法很害怕。
對了,她的皮鞋沒系鞋絆兒,金屬的紐絆隨著她每一步發出「叮叮」的很輕的碰擊聲。本來這聲音是不該被聽到的,可是所有人都太靜了,都看她看傻了。
我這些天的日記怎麼總在寫這件事呢?我一直喜歡舞蹈,可自從見了她的舞蹈,我覺得我不是喜歡舞蹈,而是喜歡產生舞蹈的這個人體。我是不是很奇怪呢?誰能告訴我,我這樣是不是正常?
媽總說我不是個很正常的孩子。她說這話好像是誇獎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別人一樣,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
不過小梅、李莉她們呢?她們看見白蛇不也是目瞪口呆的嗎?我敢打賭她們跟我一樣迷上了她,想去碰碰她的身體,就是她們不會承認,我也不跟她們去承認。我得把這本日記鎖上,誰也別想看。
看看我自己已經發育的身體,我想到白蛇的。我的身體多可憐啊。我會長得像她那樣嗎?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六雨
我和李莉她們到最後也沒等到退票。這是最後一場演出了,非進去不可!
白蛇忽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已經化好了臉,長睫毛跟羽毛扇似的!她像在接誰。等了兩分鐘,她看看表,就要進去了,跑上來一個男的,兩人使勁握手。不知道誰領的頭,我們七八個人一塊嚷起來:「白蛇阿姨,帶我們進去吧!……」我們翻來覆去就這麼衝著她嚷。她根本不搭理我們。快要走進劇場了,她回過頭對我們笑起來說:「我只能帶你們一個人。」她的南方話特好聽,把「一個」說成「一鍋」。她看看我們七八張臉,指著我說:「你剛才乖,沒有喊,我就帶你進去嘛。」
我的朋友全都成了叛徒,嚷嚷:「她看了五遍了!」
她領我到後台。我看一下手錶,她眼睛瞪大地說:「這麼小個男娃娃帶手錶啊!」
我說:「我不是男娃娃。」
她把我使勁看著,說:「那你頭髮這麼短啊?游泳頭是不是?」然後她就讓我自己找地方看戲,她要換衣服了。我躲在側幕條後面看了一會兒,被人轟走。終於在觀眾席最後一排找到一個空座。台上正演到青蛇和白蛇開仗。青蛇向白蛇求婚,兩人定好比一場武,青蛇勝了,他就娶白蛇;白蛇勝了,青蛇就變成女的,一輩子服侍白蛇。青蛇敗了,舞台上燈一黑,再亮的時候,青蛇已經變成了個女的。變成女的之後,青蛇那麼忠誠勇敢,對白蛇那麼體貼入微。要是她不變成個女的呢?……那不就沒有許仙這個笨蛋什麼事了!我真討厭許仙!沒有他白蛇也不會受那麼多磨難。沒這個可惡的許仙,白蛇和青蛇肯定過得特好。咳,我真瞎操心!
明天起,我再也不去想白蛇。我怎麼連做夢也會夢到她?我怎麼回事呢?馬上要考試了。我得記住,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必須做一個正常健康的接班人。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三)
徐群山以兩根手指從大衣口袋裡夾出一盒煙,中華牌。他以尖削的小指挑開封條,然後銀色的錫箔紙。他忽然降低了臉聞了一下香煙。孫麗坤接過他遞來的一根煙,見他捺燃了打火機,慌忙把臉湊過去,很近地向他猛一抬眼睛。
他說起她的舞蹈。「我很小就看過你跳舞。」他不說好還是孬。他說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插嘴說那是哪輩子的事了。他好長時間不講話,然後說,她還是那樣子,沒變。
她說,變嘍。
他說,你真沒變。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來了。他心想,儘管你什麼都沒了:地位,形象,青春,自尊。他說,我一眼就認出你了,那天在你窗下。他笑起來,微微咳嗽。
她一下迷戀上他咳嗽的樣子:一隻手握成空拳輕輕抵在嘴唇上。那種本質中的羸弱和柔情遺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經想不起來,這年頭誰還會這樣清雅地咳嗽。
「你要調查我啥子嘛?」
「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
「我都不曉得自己有啥子給人家調查的。」她略撅起嘴。多年前男性對她這副嬌憨模樣很買賬的。她看不出他對此的反應。「有啥子好調查嗎?」她把身子重心移到一條腿的支點上,伸出另一條腿,繃緊腳尖。腿在他眼前升高,一時間不再像腿。它似乎在無限延伸,長而柔韌。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在那腿上甦醒舒展。這有靈有肉的腿使那不成形狀的褲子驀然消逝了一般。她悠然地說,我能有什麼值得你們調查呢?一個跳舞的,十多歲就進了舞蹈學校。寫封信要跑到宿舍走廊上十幾回,逮到誰問誰:什麼什麼字怎麼寫?文化都莫得,我有什麼反動思想?寫反省書認罪書翻爛了一本字典。不寫那些,我還真學不到那麼多文化。她就這樣看著腿在空中游動,說著。我比人家都苦,十多歲了我睡覺還把一條腿綁在床架上。人家兩條腿撕成「三點一刻」,我撕成「十點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長到它裡頭了,不會消退了,她看著腿說。像母親看自己漂亮卻殘缺的孩子。
你為什麼沒結婚?他忽然問。
還沒結嘛。她答,不求甚解地看他一眼。見他不講話,她又接著剛才的話尾絮叨下去。我哪有童年,少年;我的童年就是一塊糖分五次吃。沒錢,也怕胖。
你就沒愛上過一個人?
恐怕有過吧。她低頭看著自己另一條腿,又說,我不曉得。你要我交待這些呀?
他說隨便談談,不一定要像審問和被審。我不是來審訓你的。他也去看她的另一條腿。它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願,彈動幾下,又繞動幾下,出現了一個啞語般的暗示。他看傻了。她看見他看傻了。
我真不曉得。她笑起來,露出細密整齊的牙齒,天生的晶瑩。
他一動不動的手指上,已是第三根煙了。煙像廟裡供香一樣燒它自己的,他幾乎不去吸,燒下白白一大截一大截的灰落在他手底下那個土陶的小碟裡。它是她用來盛辣醬的。醬干了,剩一些深紅的疤痕。到處能看見一個無心緒活著的人的無心緒。
「看了你的材料。」他說。
「看了我寫的那些?四百多張紙?他們給你看的?」她臉紅了,紅色深起來。兩腿的表情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