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第2章 白蛇 (2)
    建築工們漸漸拎了水桶到窗下來洗澡。他們的白短褲濡濕就變成一層皮肉。他們邊沖澡邊唱:“姑娘你好像豆腐渣,美麗眼睛人人都害怕它。”

    十月裡來了個很不同的人。二十出頭,不高,也不矮,臉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兩根劍眉畫向太陽穴。他穿一身舊黃呢子軍裝,多年前掛領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幾塊簇新,色澤比其他地方深些。這證明他那身將校呢軍裝是真的;這男青年的優越感也是真的。是個“干崽”(“干崽”:高干子弟)。那身呢軍裝寬大沉重,青年微微駝背似乎在扛著它。正是由於軍裝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顯出他一股獨特的倜儻。青年步態很大,走路時將兩手背在身後,頭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種老將軍:前頭有人開路,後面跟了個小跑步的警衛兵。

    他憑吊古戰場那樣站在爛場院上。所有下流俏皮的歌都斷在那些嘴裡,所有紙牌都粘在那些手上。建築工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穿黃毛料子的年輕人。有種不合時宜、不倫不類的氛圍在這青年的形象和氣質中。他眼神中的一點嘲笑和侮辱,使所有人都覺得他有來頭。他有雙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澀在黑眼珠上,殘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孫麗坤時用黑眼珠,看建築工們用白眼珠。

    這樣一個青年在爛場院上走,踢著半截磚或一塊當席子用的大字報——它是幾十層不同的內容層層摞摞的重疊,糊得比皮革還厚還結實。青年就那樣站在孫麗坤窗子下,姿勢很偉大。建築工覺得青年的姿勢讓他們想起一首不****的歌——《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

    孫麗坤看見這青年就把一支剛卷好的煙擱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剝出了幾十個指甲蓋大的煙鍋巴,用一頁寫作廢了的“認罪書”卷的。她當然捨不得把它徹底丟棄,只把它暫時往襯衫口袋裡一揣,等這青年走了她再抽。為什麼當著這麼個二十郎當的男娃她不願抽那樣自制的惡形惡狀的紙煙,她現在顧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去想。要到許多年後再去想。曾經她有過的那些男人都是好看的,是靠他們的好看掙錢憑他們的好看吃飯的。他們都是她的舞蹈搭檔,都有巖石雕刻般的腿和肩膀,都有空洞的卻炯炯發光的眼睛。而這一位根本還沒成形,還有一大截子去成長才能成形。

    青年把兩手背在身後,腿叉得很開,直直朝她望過去。他眼睛裡的羞澀和他嘴角的輕侮在相互頂撞,相互背叛。他望了孫麗坤幾分鍾,背著手大步離去。

    爛場院上粗鄙下流的活力恢復了。建築工們又開始為孫麗坤揀煙鍋巴。揀到那青年丟在地上的很長一截煙鍋巴,有人驚呼:“大中華!”它被青年的鐵蹄給踏進浮泥裡去了,手指頭要刨一陣它才出土。

    第二天那青年又出現了。建築工們開始叫他“毛料子”。他還是一副匆匆路過的樣子。這天孫麗坤沒穿那件邋遢透頂的勞動布春秋衫,換了一件海藍毛衣,盡管袖口脫了針腳,嘟嚕出一堆爛毛線,畢竟給了她身體粗略的一點曲線。

    青年騎了一輛車,飛鴿跑車,通體珵亮油黑,半點紅綠裝飾都沒有。建築工們讓這輛跑車羨慕呆了,惋惜這麼駿一匹馬沒備漂亮鞍子;換了他們,准讓它披紅掛綠,給它纏上二斤塑料彩線!青年一只腳支在地上,另一只腳跨在車上。人們注意到他那寬大的褲腿怎樣給掖進牛皮矮靴,那清秀中便露出匪氣來。青年抬手將帽沿一推,露出下面漆黑的頭發。他們想如此美發長在男人頭上是種奢侈。它不該是男人的頭發。他戴著雪白的線手套,用雪白的手指一頂帽沿,氣派十足,一個乳臭未干的首長。那個食指推帽沿的姿態從此就長進了孫麗坤的眼睛,只要她把眼一閉,那姿勢就一遍遍重復它自己,重復得孫麗坤筋疲力盡。

    青年這天和孫麗坤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狹窄的山路上兩對車燈相碰一樣,都預感到有翻下公路墜入深淵的危險,但他倆互不相讓,都不熄燈,墜入深淵就墜入深淵。建築工們在他倆對視的幾秒鍾裡看見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欲動。她兩個眼又在充電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建築工一邊對著沙坑撒尿,一邊唱:“管他麻不麻,只要有‘歐米茄’。”

    青年開口了,對撒尿的建築工說:“畜牲。”他聲音軟和,字正腔圓的北京話。

    人都使勁在想北京話的“畜牲”是什麼意思;人都懂它的意思卻是不懂這聽上去很衛生的北京腔。

    “說哪個畜牲喲?”建築工說。

    “沒說您,您不如畜牲。”青年平靜冷淡。跟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廣播員一樣,每個字都吐得清潔整齊。早晚都刷牙的口齒才吐得出如此干淨的字眼,才有這樣純粹的抑揚頓挫。

    三十來歲的建築工貓腰掬一大把沙石,對青年作出投手榴彈狀。青年一動不動,單薄的眼皮窄起來。

    “你試試。”青年說。

    建築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沙石。尿濡濕的沙石更有熱度和分量。他重新拉開投射姿勢,卻微妙地向後撤退。

    “你要敢動明天這兒就沒你了。你試試。”青年說。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一)

    孫麗坤快要忘掉那個被建築工叫做毛料子的青年了。她有點慌,有點怕。她怕一忘掉他她眼下再沒什麼好事情讓她去想。忘掉他她心裡就沒一塊好地方了。過去,她心裡淨是好地方,一塊塊的都沒了。不是她丟了它們就是它們丟了她。她的心裡沒那麼大的地方,愛她的男人太多,她擱置不下他們全部,只有不斷地丟掉。她不知道男人們被她丟掉後會對她干些什麼,會說她些什麼。知道她也不會跟他們計較。男人們愛她的美麗,愛她的風騷而毒辣的眼神,愛她舞動的胸脯,愛她的長頸子尖下巴流水一樣的肩膀。愛她的和周恩來總理的合影。除了她自身,他們全愛。她自身是什麼?若是沒了舞蹈,她有沒有自身?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用舞蹈去活著。活著,而不去思考“活著”。她的手指尖足趾尖眉毛絲頭發梢都灌滿感覺,而腦子卻是空的,遠遠跟在感覺後面。

    她的心裡盡是好地方。都沒了。最輝煌的那些先沒有了:領袖們怎樣邁著八字步走到她面前,以他們暖和而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手,或倚老賣老地拉拉她的辮子,摸摸她的頸項,她全忘了。她怎樣從國際列車上走下來,胸前別著獎章,少先隊員沖上來一個兵團,給她獻皺紋紙做的花,她忘得沒了影子。她心裡還剩些不太好的地方:她的自行車怎樣被撞倒,她怎樣摔得半個臉都是泥水,爬起來仗著雨衣和泥水的掩護和人比著罵“日死你先人!”比著用最形象最別致的詞重復那樁先人為繁衍後人必須做的事。有個聲音輕輕冒出來:“她是孫麗坤!”回頭望去,她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那樣,眼睛裡充滿坍塌的虔誠。小女孩是孫麗坤最後忘卻的。

    就在孫麗坤終於忘掉了青年的那個初冬的早晨,看守她的女娃進來了,手上的大棒給她端成了三八槍。

    “孫麗坤,有人找你。放老實點——上面來的!”

    她正讓一根自制的煙卷熏得滿臉涕淚,這時顧不上聽女看守的訓誡,一巴掌推開窗子,對建築工喊:“狗日的!……”

    建築工們看見她的紅鼻子斜眼睛馬上咕啊咕地笑起來。他們在給她卷煙時,往煙鍋巴裡摻了熏蚊子藥。

    “孫麗坤,嚴肅點!北京派人來調查你!”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蟻蛀空的地板。

    “調——查嘛!”她說,音調拖得像個心滿意足的呵欠。

    “中央來的!”

    “來——嘛!”她把臉擱在洗臉毛巾裡應道。毛巾讓污穢弄得堅硬,張牙舞爪懸在一根鐵絲上。她“呼嚕嚕”地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錚錚如鐵的毛巾好好在臉上銼了一銼。抬起頭,她不動了。

    那個青年背著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後是層層疊疊的敗了色的舞台布景。他帶一點嫌棄,又帶一點憐惜地背著手看她從那污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臉。她頓時感到自己這三十四歲的臉從未像此刻這樣赤裸。她突然意識到他就站在“白蛇傳”的斷橋下,青灰色的橋石已負著厚厚的黯淡歷史。

    她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麼話,抑或道歉,抑或托辭,轉身走進另一塊布景擱置的小角落。完全是一個意外的下台動作。這種意外在孫麗坤的舞台歷史中只發生過一次。那次她一上台就發覺少穿一層襯裙,追光打下來,她便是近乎裸體。她當時就那麼一個即興轉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並不知道自己即興“下台”的動機是什麼。一個如此的青年,出現在她如此荒涼的舞台上。如此一個意外,一個她無法認清卻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錯使她不得不猝然離開“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個時間空間的“冷場”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連她自己都意外之極。她進了一個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為了更衣修發,而是要徹底換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體。她站在角落的陰影中,茫目顧盼,尋找不出一個合宜的神態和面容。站了許久了,冷場不能再拖延下去。屋裡的寂靜已像催場的鑼鈸一樣吵鬧。她聽得見青年在冷場中的困惑與惱火,聽得見他在這冷場中打量整個舞台布局:窗台上已熄滅的煙卷,是用報紙卷的;那根斜貫空間的鐵床上耷拉著枯籐般的乳罩內褲襪子,結痂的剩飯和那只大花便盆。她聽得見他那貌似不動聲色的打量。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場時非常地不同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視的更換就在那片陰暗中完成。她仍穿著海藍色毛衣,袖口一堆纏不清的脫線;它仍是慘不忍睹地繃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對****。她仍穿著那條褲子,膝部向前凸著,給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態。她卻與猝然下台前不是一個人了。她那個已寬厚起來的下巴額再次游動起來,畫出優美的弧度。她的臉仍是那種潮濕陰暗裡漚出的白色,神情中卻出現了她固有的美麗。她原有的美麗像一種疼痛那樣再次出現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她躲閃這疼痛而小心舉著頭顱。她肌膚之下,形骸深部,都蛇似的柔軟和纏綿,蛇一般的冷艷孤傲已復蘇。

    青年為自己找好了座,為自己點上了煙,看她搖身一變地走出來。他下意識站起身。

    看守女娃提一只竹殼子暖瓶進來,滿臉通紅地對青年說:水是鮮開水,茶是副團長拿來的;我們省出三樣名產:搾菜、五糧液、樂山綠茶。首長見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脫這層老茶泥。女娃陪著罪過給青年沏了茶。他說,別叫我首長,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地一偏頭,徐首長。

    徐群山。群眾的群,祖國山河的山,他說。聲音不壯,和他人一樣,翩翩然的。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孫麗坤一眼,實在弄不清哪兒出了差錯讓她又好看起來。

    就剩下他和她倆人時,他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拔下白手套,露出流暢之極的手指線條。她從來沒見過男性長這樣修長無節的手指。樓下建築工唱:“……居委會為我們來放哨,黨支部為我們扯皮條……”他和她都沒轉臉。一塊土疙瘩射進窗口,落在桌上,沒什麼惡意地散碎了一桌。他只回頭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她便也去看。她通常愛盤腿坐在桌上乘涼,與建築工搭訕打諢,互擲東西。

    她起身關上窗,撣淨桌面。其間他問她答,講了些等於不講的場面話。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他問起她得國際獎是哪年。1958年,她回答。她看他在聽她做簡單陳述時手指尖動作。那指尖上輕微的煩躁讓她不知怎樣才能把這段背熟的“罪狀”講得生動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讓她感到他的滿腹心事;他對一切的淡淡嫌惡和吹毛求疵。她說到她和那個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艷遇時,他正將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擱。他忽然變了卦,將它們拿直,微蹙眉頭地定在那裡,似乎不知該拿它們怎麼辦。

    她眼睛看著他的眼睛。她再一次想,一定是哪裡出了天大的差錯。從來沒有男性有這樣的眼睛,這樣來看她。

    “別叫我首長,直呼其名吧。”他用圓潤的京腔打斷她的陳述,抑或懺悔,也打斷她的審視。“叫我徐群山。”他遞給她一根煙。她一時沒聽懂這麼一口文明話。長如此一副手指,講如此一口文明話。

    她不知道再說什麼。輪上他來審視她了。

    官方版本(之二)

    省文教宣傳部負責同志: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