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蘇軾是詩、詞、文、賦、書、畫的全能文化巨人,在中國文化史上,幾乎無人能與他比肩;而在為人方面,他的正直、善良、堅韌,尤其是屢遭貶謫,依然不屈就阿附,亦為千古罕見。
蘇軾果真是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新黨當權他反對新黨,舊黨當權他反對舊黨;新黨上台貶他,舊黨上台也貶他。他的一生命運多舛,並非由於他命運不濟或是不通世務,其根本原因在於他正而且直。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屠夫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
這是中國歷史上的文化偉人蘇軾對他的弟弟蘇轍說過的一句話,用這句話來描述蘇軾的一生,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
在中國歷史上,的確充滿了陰謀和鮮血,但歷史畢竟還是公正的,如果歷史全讓那些搞陰謀詭計的無恥之徒佔去了,中國的歷史就不會如此延續下來。
【事典】
在「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的四川眉州,宋仁宗景佑三年(公元1037年),城內蘇家誕生了一個嬰兒,其父蘇洵抱過嬰兒,忽見嬰兒背上赫然生著一顆黑痣,驚喜地對夫人說:「夫人,你看孩子背上的這顆黑痣,生在正中,猶如太空中的星斗,兆應才華橫溢,如江水浩蕩,不納濁流,日後必可成材,充當國家的棟樑。」待蘇洵仔細觀察孩子的面部,又不禁心頭一沉,但見天庭飽滿,鼻如懸膽,尤其是一雙眼睛,猶如兩泓山泉一般,神采飛揚而又清澈見底。蘇洵好久才對夫人說:「這孩子性格豪放,鋒芒畢露,不通機變,日久必定遭人口舌之誣,一生恐怕多有磨難了。」
這也許是後人附會吧,但無論如何,蘇洵的話準確地預見了這孩子的一生。這個孩子,就是北宋時期,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巨人蘇軾。
蘇軾自幼極其聰敏,不僅博學多才,對於人情世故,也能觸類旁通。十一歲時,他應父命作了一篇《黠鼠賦》,極富說明力,茲摘錄如下:
蘇子夜坐,有鼠方嚙,拊床而止之,既止復作,使童子燭之。有囊中空,嘐嘐聱聱,聲在囊中。曰:「嘻!此鼠之見閉而不得去者也!」發而視之,寂無所有,舉燭而索,中有死鼠。童子驚曰:「是方嚙也,而遽死耶?向何為聲,豈為鬼耶?」復出之墮地乃走。雖有敏者,莫措其手。
蘇子歎曰:「異哉,是鼠之黠也!閉於囊中,囊堅而不可穴也。故不嚙而嚙以聲致人,不死而死,以求形脫也。吾聞有生莫智於人,攏龍伐蛟,登龜狩麟,役萬物而君之,卒見使於一鼠。墮此蟲之計中,驚脫兔如處女,惡其為智也。」
坐而假寐,私念其敵,若有告餘者,曰:「汝唯多學而識之,望道而未見也。不一於汝,而二余物,故一鼠之嚙而為之變也。人能碎千金之壁,而不能無失色於破釜;能縛猛虎,而不能無變色於蜂蠆,此不一之患也。而出於汝而忘之耶!」
予俯而笑,仰而覺。父翌日使作其文,故記之。
從這篇幼年的文章裡可以看出,蘇軾絕非一個死板迂腐的學究,對於世態人情,乃至於從世態人情上引申出深刻的哲理,蘇軾是深有心得的。因此,當蘇軾踏上官場以後,他不是不懂「為官之道」,而是把官場看得太透,把那些爭名逐利之輩看得太透,他們的一舉一動乃至微妙心態蘇軾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只有一點,就是蘇軾決不同他們同流合污,只是為國為民著想,為正義著想,而不去屈就阿附。
在全國選拔進士的會考中,蘇軾以《刑賞忠厚之至》論的論文獲得了歐陽修等主考官的高度讚賞。在這篇文章裡,他充分表達了自己的愛國愛民之心,並言辭鏗鏘,文氣充沛,尤其是能不拘古法,活用典故,更使審卷官們驚喜不已。歐陽修見卷子獨佔鰲頭,便想評為第一,但又怕這卷子是自己的學生曾鞏所為,評為第一會被人猜說,就判為第二,等開了封卷,才知是蘇軾的試卷。在禮部進行的口試複試中,蘇軾以《春秋對義》獲第一名。
後來,歐陽修在讀蘇軾的感謝信時,十分感慨地說:「捧讀蘇軾的信,我全身喜極汗流,快活呀快活!此人是當今奇才,我應當迴避,放他出人頭地。請大家記住我的話:三十年後沒有人會再談起我!」當時,歐陽修文名滿天下,天下士子的進退之權也全操於歐陽修一人之手,歐陽修這麼一句話,蘇軾之名頃刻間傳遍全國。「出人頭地」這一成語,也就是從這裡來的。
在歷任了鳳翔簽判等幾任地方官以後,蘇軾在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又回到了開封,仍「入直史館」供職。在神宗的支持下,王安石準備實施新法,這樣,在朝廷之上,就形成了新黨和舊黨兩個派別。
舊黨是反對變法的,其代表人物是司馬光,司馬光不僅是一位聲望很重的元老名臣,還是一位大學者,重要的史學著作《資治通鑒》就是在他的主持下編寫的。新黨是堅決主張變法的,其首領是宰相王安石,王安石也是一位學者、詩人。由於當時王安石急需選拔支持新法的人,一些見風使舵的勢利之徒趁機而上,騙取了王安石的信任,如謝景溫、呂惠卿、舒亶、曾布、章惇等人都被提拔上來。王安石的這種急不擇人的做法,不僅使蘇軾遭受了殘酷的迫害,對他自己來說,也既種下了導致變法失敗的禍根,又使他個人遭受這幫小人的陷害。
對於這「兩黨」,蘇軾在個人感情上並無偏愛,他同司馬光的交往很深,關係很好;對王安石,他與之同出於歐陽修之門,也能推心置腹,無話不談,因此,在這兩派勢力之間,蘇軾決不會因為感情去偏向任何一方。即使蘇軾對一方有著感情,他也不會因為私人感情而去掩蓋自己的真實觀點,說出違心之論。
在神宗的支持下,王安石率領新進之人,氣勢很盛,在經濟、文化等方面都要一改舊制,推行新法。但蘇軾覺得王安石不論在具體的改革措施還是在薦舉人才方面,都有許多不妥之處,不利於社會安定、經濟發展,也不利於朝廷的團結,所以,他對王安石持激烈反對的態度。對於王安石廢科舉,興學校的改革措施,尤為不滿,他上書神宗說:「選拔人才的方法,在於瞭解人才;而瞭解人才的方法,在於能考察人才的實際情況,看其言辭與行為是否統一。……希望陛下能夠考慮長遠的事情,大的事情,不要貪圖改變舊法,標新立異,亂加歌頌而不顧實際情況。」神宗聽了蘇軾的話,覺得有一定的道理,便又召蘇軾詢問說:「今天政令的得失在什麼地方呢?即便是我的過失,也請你指出來。」蘇軾說:「陛下是個天生的明白人,可以說是天縱文武,不怕遇事不理解,不怕不勤懇,不怕做事沒有決斷,怕的是想急於把國家治理好,辦事太急,太容易聽別人的話,提拔官員太快。希望陛下能採取安靜沉穩的態度,等待人、事之來,然後再慎重處理。」
神宗聽了,覺得蘇軾對當時情況的看法很有道理,就接受了他的建議,沒有批准王安石廢科舉、設學館等新法。
司馬光知道了蘇軾的態度以後,非常高興,以為蘇軾是他的一黨,對蘇軾大加稱讚。當不久王安石大張旗鼓地推行經濟方面的新法時,司馬光著急了,他緊急搜羅幫手,想阻止王安石的新法。一天,司馬光找到蘇軾,未經試探,開門見山地對蘇軾說:「王安石敢自行其事,冒天下之大不韙,實在是膽大妄為,我們要聯合起來,一起來討伐他!」蘇軾笑笑說:「我知道應該怎麼做。」司馬光以為蘇軾要堅決反對王安石,十分高興,緊接著追問說:「那麼,您打算怎麼辦呢?」蘇軾十分嚴肅地對司馬光說:「王安石改革時弊,欲行新法,也是為國為民著想,是為公不為私,從大局來看,有值得稱道之處。但其新法,確有禍國殃民之害,我才加以反對。至於你那『祖宗之法不可變』的信條,比起王安石的新法,更是誤國害民之根!」
司馬光聽了,勃然大怒,高聲罵道:「好個介甫(王安石之字)之黨!」拂袖而去。從此,司馬光也恨上了蘇軾。
蘇軾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抱著一顆為國為民也對皇帝負責的赤子之心,在兩月之內,寫了《上神宗皇帝書》、《再上皇帝書》,對王安石的新法進行了全面的批評,引起了朝野的震動。蘇軾把這種改革比作皇帝在黑夜中騎著快馬馳走,群臣不是去為君主探明道路,而是在背後猛勁地打馬,危險之至,並要求神宗解鞍下馬,餵馬蓄銳,天明再行。王安石的新黨知道了這些,可謂恨得咬牙切齒。王安石還算是個君子,但他手下的那幫黨徒,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整治蘇軾。
一天,王安石派謝景溫把蘇軾請來,要與他面對面地做一次「深談」。王安石怒責蘇軾說:「你站在司馬光一邊,指斥新法,是何居心?」蘇軾一聽,火往上冒,反問道:「你這話從何說起?」王安石說:「仁宗在時,你主張改革時弊,反對因循守舊,是何等堅決,現在我行新法,你為什麼要夥同司馬光來反對我?」蘇軾怒道:「你口口聲聲說我同司馬光站在一起,可知我也反對司馬光的泥古不化?你不審時度勢,反倒急功好利,貿然推行新法,必遭天下人之拒。」就這樣,兩人的談話破裂了。
不久,王安石新黨中的重要成員謝景溫上書誣告蘇軾,說他扶喪返川時,利用官船販運私鹽。後雖經查無此事,但蘇軾已厭惡了朝廷的黨爭,想到外地去任地方官。這時,新黨正想排斥異己就把他貶到了杭州,任杭州通判。
蘇軾在杭州、徐州輾轉數年,興水利,救水災,為民做了許多好事。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蘇軾又從徐州遷至湖州。這時,朝廷裡的鬥爭也很激烈。王安石提拔起來的一夥人,勾心鬥角,相互傾軋。熙寧八年二月,王安石被神宗復用,任他為宰相,呂惠卿多年的蓄謀化為泡影,為了當宰相,呂惠卿竟把他和王安石的私人信件交給了神宗。呂惠卿本是靠阿附王安石才當上副宰相的,因而,兩人的來往信件很多。在王安石寫給呂惠卿的信件中,有的用了「無使上知」的字樣,神宗一見,覺得王安石在搞陰謀詭計,十分惱怒,就罷了他的宰相職務,命其永遠不得返朝。這樣一來,過去曾經支持過王安石變法的「新進勇銳」之人呂惠卿、李定、舒亶等人就獨霸了朝權。
蘇軾到達湖州,按慣例要寫謝表,他想起朝廷上發生的這些事,不禁氣憤,他在表中不由地寫道:「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李定接到這份謝表一看,不由大喜,覺得陷害蘇軾的時機到來了,立即串通了舒亶等人,準備「劾奏」蘇軾,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但是,蘇軾文名佈於天下,朝廷上也有一些元老重臣保護,更兼皇后對他很有好感,要想參倒蘇軾,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李定、舒亶等人唯恐蘇軾東山再起,將來難以處治,必欲置蘇軾於死地而後快。
第二天早上,李定把謝表交給了神宗,首先彈劾道:「蘇軾說『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既是反對新法,也是對皇上不滿;說『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是發洩自己對職位的不滿情緒,實是未將皇上放在眼裡。」李定還說蘇軾有四條「可廢之罪」:一是「怙終不悔,其惡已著」;二是「傲悖之語,日聞中外」;三是「言偽而辯,行偽而堅」;四是說皇上「修明政事,怨己不用」。
神宗看了蘇軾的謝表,果然臉色不豫,再加李定煽風點火,果然有些怒氣了,舒亶見火候已到,便趁機舉出「確鑿證據」,說蘇軾存心險惡。
舒亶說:「蘇軾反對新法,證據確鑿,對每一種法令,他幾乎都作詩訕謗。他包藏禍心,怨恨皇上,無人臣之節,確屬事實。陛下發錢已業民,蘇軾就說『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行考核官吏的新法,他就說『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陛下嚴禁私鹽,他就說『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望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