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去找酒,紅酒還有半瓶,是那次女友來喝剩下的。兩個人醉臥地毯上,如兩條蛇,我唱了半夜的戲,後來還不過癮,拉著她跑到樓下去唱——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我不記得我唱過那麼好的戲。燈一盞盞地亮了,我四周的樓群裡,伸出了好多腦袋在看我,他們沒有罵我,而是容忍了我半夜的突然激情。
我願意當一朵盛世的蓮花,有我的美麗與凋零,有我的寂寥與盛開。如今,是我一個人,捧著一本書,靜讀。
感覺好像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談心。我不著急,薄醉是好的,頭腦有些暈,身體有些發熱。我想像在越南的杜拉斯,曾經怎樣癡情地愛過。我喜歡年輕的杜拉斯,有那樣嬌美的容顏,因為太美,近乎妖氣。那是1928的杜拉斯,坐在一張古老的籐椅上,穿著安南人的衣服,異常的美。她說,我對出產芒果的土地、南方黑色的河水和種稻的平原有說不清楚的從屬。
我也有說不清楚的從屬。
大多時候,我不知自己要到何處去。
好像到哪裡都不對,我常常深夜遊蕩在網絡的江湖上,也會在半夜挨個給手機裡的號碼打電話。大多數時候她們關了手機,少數沒關機的人會問,有事嗎?我說,沒事。她們會罵我,神經。
我遊蕩在自己的江湖裡。
那些江湖裡,有好多舊山河,破碎而凌亂。我試圖整理,卻總是徒勞而返,所以,它們還在那裡,一直在那裡。菊花台倒影的明月裡,誰知吾愛心中寒。
去過一次越南。只為了杜拉斯。
我幾乎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裡,這是《青木瓜之戀的》越南,是有著血色黃昏的越南。那近乎迷離的色彩越南,讓我沉迷。我知道,這曾經是這裡的女子,上一世,或者,下一世。
我嘗試走近這一個玄妙的女人。卻發現,越想走近,越是離得遠了。
也許所有的東西都一樣,隔著遠遠的山和水,無限的美,近了,就不好看了。這是《胭脂扣》中如花說的,近了,就不好看了。
所以,我停留在杜拉斯面前,與她隔著了一張紙的距離。
所以,我端著酒杯,坐在陽台上的籐椅上,一點點地抿著酒。外面的湖光山色依然動人,池裡的荷婷婷地開了。燈一盞盞地滅了,真正的黑夜來了,我聞到空氣中的寂寞氣息穿過黑夜而來,那些穿過深草的寂寞來的風,是為我而來嗎?
我不確定。可是,很欣喜。
這一個人的寂寞原來不是惆悵,它是我的,聽從於我的內心,有幾分寡淡,可是,這寡淡不正是我要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喜歡這樣的安靜,這樣的黑夜。我懷疑白天的明亮,對夜的顏色充滿嚮往。我只是為了我,在這樣的夜晚,與自己說說話,與杜拉斯這樣的女人離得近一些或遠一些。
足夠了。
讓我感動的是我自己,讓我哭的人也是我自己。這個夜晚,與我貼心貼肺,如此妥貼。我的藍色蠟燭已經快燃盡了,我吹滅了它,安靜地在籐椅上。《春閨夢》唱到了最後,張氏的夢就要醒了,醒了才知道,自己的男人已經離開了。
感謝這樣的夜晚,我與自己離得這樣近,我能看清我的美麗醜陋殘酷暴力,我心裡的野獸,我的萬水千山的江河。這樣的夜晚,我把它們打理了一遍。
有荷的清香吹進窗來,我與她如此親近,這清香讓我溫暖了。好像下雨了,我起身,去關窗,有雨打進來,濕了我的髮梢。
我抹了一把,竟覺得濕濕的。
我笑了,這笑容讓我覺得穩妥了。我用杜拉斯和京劇打發了這個孤寂的夜晚,我覺得很美,很美,這就足夠了,不是嗎?
種春風
那天,正月十四,正好是立春。
我拿著幾張稿費單子去郵局,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寶姿風衣,心情好得也似春天一般。
郵局人不多,前面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正在給家裡寄錢。我的後面,是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穿著很破的衣服,戴個老花鏡,人也顯得極邋遢。我印象中,這老人是來取錢的,大概兒子女兒寄來的錢吧?
他的手中,還拿著張報紙,我掃了一眼,《河北農民報》。有這樣一張報紙?我心裡竊笑著,看來哪種報紙也有人看。
我故意離他遠一些,免得蹭髒我白色風衣,然後我戴上耳機聽蕭雅軒的新曲。他忽然伸出手來,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摘下耳機,他說,姑娘,麻煩你給我一張匯款單。
他長得矮,郵局檯子高,所以,夠不到那裡面的匯款單子。
我拿了一張給他,他又說,姑娘,你能幫我寫一下嗎?這報紙上的小字太小,我戴上花鏡也看不清。
我有點無可奈何,他可以找工作人員給寫的,但工作人員都在忙著,何況他說了出來,我只好和他坐到了郵局旁邊的椅子上開始寫。
寄到哪裡?我問。
我也不認識,他說,照這報紙上給的地址上寄吧。
我一激靈,不認識?怎麼回事?他指給我報紙上一個幾十字的消息,說是哪個村的一個小女孩子父母全出車禍死了,跟著一個八十歲的奶奶,現在不但上不成學連飯也吃不上了。多可憐啊,老人說。
騙你呢大伯。我第一反應就是這是個騙局!現在這種騙局太多了,哪能相信?再說,僅憑幾十字的一個小信息台就相信它?
老人說,肯定是真的,以前我寄過,人家都給回信了,不會是假的吧。你說,誰要有活著的辦法會這麼求你呢?一定是過不去了這個坎了吧?對嗎姑娘?
我抬起頭來,打量著這個猛然打動了我的老人,其貌不揚不算,甚至是寒酸的,手上有許多老繭。老人說,小的時候我窮,有人幫過我,所以,我也會盡我所能幫別人,投以桃李報以瓊瑤啊。
但我還是拿手機給報社打了電話,果然是真的,報社也提到了老人,說老人每個月都要寄。
而老人告訴我,他每個月的退休金只有五百,但那天他寄出的錢卻是三百!
寫三百的時候,我有些震驚,三百塊錢對於我來說不算什麼,一篇小稿子而已,對於老人來說,卻是幾乎所有了。老人說,下個月我還要寄,因為先得讓她們祖孫倆活了啊。
不知為什麼,我的手有些顫抖,如果不是親手在寫這個匯款單,我真的不相信一個也剛剛吃飽的人正在把錢寄往一個更窮的地方。
我的顫抖還有良心的隱隱不安,老人並不知,我一瓶香水大概就要一千塊錢。那天,我的稿費是1500塊,支出來後,我也要了一張稿費單子,我寫了同一個地址,寄去了500塊,老人說,姑娘,我替她們祖孫謝謝你。
為他這句話,我差點流眼淚,哪裡用他替陌生人感謝我?真正要感謝的人是他,因為他人性中本真的善良一下子打動了我。我以為這個社會是冷漠的,我以為,人和人之間交往多是金錢和利益。
和老人告別後,我沒有要聯繫方式,但這次的告別卻讓我感覺別樣的溫暖。外面春風乍起,心裡的春天也悄悄來了,想起三毛的一首老歌《一畝田》——每個人心裡一畝一畝田,每個人心裡一個一個夢,用它來種什麼,用來種什麼,種桃種李種春風。
很年少的時候聽的了,一直不明白,春風怎麼可以種?
但那天我在風中走著,終於知道,春風是可以種的,因為它可以是心裡的一粒種子。在春天的時候發芽,然後,把那春天種成心裡的溫暖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