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
我去798,那麼前衛另類的地方,先鋒藝術家的集散地。畫家,雕塑家,行為藝術家,奇形怪狀的畫,300歐元一張的照片,五十萬一張的畫。我和旁側的人說——這些東西是專門嚇外國人的,當然,也賺他們的錢。
我只記得三個字。
是水泥房子,是硃砂紅的牆,還有艷陽下透過的陽光。三個字和「將階級鬥爭進行到底」排在一起,只三個,我卻驚心動魄——她依舊。
想當年,她是還是稚氣的少年,忽然就喜歡了他。那時他萬丈矚目,人人環繞,有羨慕聲不絕於耳。他是剛從清華畢業的學子,來曾經的中學言傳身教,櫻花樹下,沒早一步,沒晚一步,就遇到了她。
她從此喜歡上他,濃得化不開的八月桂花香,暗自撩人的她的心事,統統寫進日記中。她還給他寫過一封情書,一點點包好,然後快遞出去。快遞二十塊錢,於她而言是不小的數目,可她居然捨得。
他一直沒有回信。
也許根本記不得她是誰,她是誰又有什麼要緊?這樣的暗戀少女太多,多到如蟻,一把把抓不清。她卻自此發憤,也上了清華,她來時,他剛剛畢業走掉。有時候緣分就是這樣,錯肩而過,錯過一世,便是錯過一生。
沒有辦法。
她依舊迷戀他,尋他住過的宿舍和留下的痕跡。有一日到圖書館,忽然看到他的名字,是他借過的書吧?三個字,帥氣洒然地留在書上。她貪婪地看著那幾個字,深深淺淺,讓她一陣心酸——愛情原來是這個樣子,即使痕跡仍然讓她心酸。
她以三倍價格買下那書。
沒想到遇到他,卻偶然遇到。那時她是一個外國公司的副總,負責招收中國員工,忽然看到他,遠遠地就認出了他。他永遠和別人不一樣,但到底和十年前不同了,落魄了,難看了,有些許的胖,甚至,沒了心裡那傲骨和自得。
他不同了,她依舊。
依舊有這樣的驕傲、卑微、內向,甚至還是那樣狂熱地迷戀過去那單純的歲月。
他還是記不得她,認不出她。
當然,她亦不會提起過去的光陰。
所有的光陰,也只是自己的光陰而已,其實與對方,有多少區別?這日與夜的纏綿與思念,大多是一個人的戰爭,內心是一個龐大的軍隊,不停地往前走。空洞絕響,是恐怖,是野蠻,是美輪美奐。
至此她才終於曉得,那過去多年不停的掙扎與動盪,完全是因為內心執著。
她亦感謝這執著。
因了這執著,奔波於美麗人間,什麼都曉得,什麼都不曉得,歲月會把種種淒涼故事全隔斷,只剩下這單純的素色的心,屬於自己。
就像煎一味中藥,要用四碗水,不停地加不停地加,最後,只剩這小小的一口,只一口,多了就散去了藥的味道,光陰又何嘗不是?太多光陰是無用而浪費的,而最珍貴的,往往只那樣一小口——濃縮的,不肯忘記的——他穿了月光衫子,薄衣秋風裡,走得急,那樣美,那樣俊朗。其實,人生有過那麼一瞬,已經夠了。
所以,「她依舊」這三個字,美得讓人心碎,是廣陽區委裡那一樹樹讓人驚艷的黃葉法國梧桐,在秋天到來時,讓人心疼得緊!
她依舊……呀。
思無邪
忽然看到思無邪三個字,無端的好。
特別是一個邪字,用俏了。
好比《維摩詰經》有一次寫到天女散花,說不著佛身,不著菩薩身,真是一身風流,看到這裡,我不禁想到楊絳和錢鍾書。錢鍾書真心真意寫真情,作人作品作學問,不沾慾念,不染銅臭,最討厭自己姓錢,絕不把文字變成市儈應酬的酒肉。一支銳筆,一部《圍城》,無可超越,仍自筆鋒澹澹。
但圍城並不是他巔峰之作,他的《管錐篇》非常亮烈鮮明。在我想像中他是風情才子,但楊絳說他:「身穿青布大褂,腳下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兒也不翩翩」。
她愛他,所以,晚年有記者來訪,她開了門,寫了紙條過去,他在睡覺。她連最小的聲音都怕擾了他。她亦不說多愛,在《我們仨》裡,都是碎碎年月的流水。她如何為他理髮,如何與他一起看書寫字,她翻譯《唐吉訶德》,他幫她修改。
這才是一對金童玉女,一直到老,彼此肝膽相照。人生原來是尋常的聲裂金石,死生契闊與思無邪都只在柴米油鹽裡,哪裡用得著我愛你我愛你,用得著海誓山盟與轟轟烈烈?
弘一法師說人世間最好聽的是木魚聲,而我最喜歡暮色裡的市井聲。如果在夏天,就有一種熱鬧的凡俗;如果在秋天,就有一種遠意。我還喜歡蟬聲,在秋後做最後的掙扎,想必也是思無邪,蟬是自己與自己的愛戀,亮烈而濃厚,四年的黑暗,只為這短短一夏,我喜歡蟬,因為活得洒然。秋天的漫漫遠意裡,一切都這樣蒼涼的收梢,誰還在等待誰?
《春閨夢》裡,張火丁演張氏,阡陌花開,她等了又等,長亭短亭,哪裡知道是假恩情?夢中一見,一段南梆子「被糾纏……」已經讓人歡喜又清涼,因為一切是做夢,男人沒有回來,這思無邪,是她一個人的思無邪。
思無邪總讓我想起古人來,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讀後甚是感動。但考據了才發現,他與崔鶯鶯一段纏綿之後,考取了功名,並沒有回來娶崔鶯鶯,崔鶯鶯整日以淚洗面,因為到底失了身。在那時,這樣的女子已經淪為過期的罐頭。
所以,他寫這幾句話純粹是為自己開脫,那只是寫給記憶而已,而與崔鶯鶯,並無任何聯繫。他後來不停娶妻納妾,並沒有閒置自己。
思無邪實在是一個太美麗的詞語,用在思春少女或少婦上最為妥當。也有人寫,思無邪,詩如妾。詩是小妾嗎?妾字也美,本來是名詞,可是,念出來就成了動詞。詩經《子夜歌》裡說,「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花來衫裡,影落池中,誰懂得其中的惆悵與薄涼?真是又艷又寂。
《非煙傳》裡的步非煙,因為與人私通,被拷打至死,但最後亦沒有說出那男人是誰,真是生得相親,死亦無恨。我喜歡這樣柔艷剛烈的女子,白居易的《長恨歌》,有宛轉蛾眉馬前死,也好,因為覺得值得。倘若有男人這樣愛一次,即使真的落到這步田地,也是思無邪!不但與愛情決絕,也與天地決絕。
思無邪是蘸了胭脂的水在朵雲軒的紙上,既刻滲得一塌糊塗,這糊塗卻是讓人都歡喜。真是那句古詩,「春江水沉沉,上有雙竹林,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說到底還是愛情的可怕,思無邪也是因為男人,拳拳思與念,寂寂相與思,還是因為他,那個他呀,那個生生的惆悵呀。
在秋夜裡,我看《海上花》,很悶的片子,都是在夜裡,都是在屋裡。暗黃的燈光,無非是家長裡短,喝花酒唱小戲聽小曲,男女之間的私情,最後我卻流了眼淚。沈小紅穿著綢緞的衣服,端然坐在床上,點著煙,一個陌生男子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她面無表情,然後,電影結束了。
這唯美的結束如此黯然,我摸索出多年前的一塊杭州白絲綢,拿出剪子,在秋夜裡,剪刀與緞子都涼涼的。我剪下一塊,做一塊帕子,我聽到剪子和緞子磨擦的聲音,那麼涼,那麼涼。
我要在帕子上繡三個字:思無邪。
風塵
風塵不是褒義詞,可是,我卻覺得它別有一番風致,根本認定這個詞就應該是我文本中的。
風而動,塵而心,風塵女子大多是那些煙花路上的女子,可是蕭瑟秋風中一個男子風塵僕僕,這樣的風塵,讓人覺得光陰的凜洌。
最初的風塵記憶是隔壁的女子,煙花燙的頭髮,抽著一支煙,手指甲是紅色的丹蔻。所有人說她壞,說她風流,可我並不覺得她有多壞。她的衣服是最好看的,有蕾絲;她的頭髮有風情的卷卷;她的眼神有迷茫和不解。她曾經拉著我的手,一點點為我染紅指甲。我如此迷戀她,她身上的味道,有別的女子沒有的心動心儀,我一點也不嫌她,而且覺得她曼妙無比。
我後來才知道,那是表面的風塵,如浮在水上的花,就那麼艷著,媚著,可到底是浮光掠影。
看《紅玫瑰與白玫瑰》,王嬌蕊非常有稚氣的風塵。也是卷髮,也是嬌嫩的聲音,可是,臉上有稚氣,孩子似的稚。她抱著佟振保的大衣,吸他剩下的煙,有嬰兒面和童真。那是陳沖演過的最好的電影,妖而不媚,後來在電車上遇到,她素色衣衫,一副中年的人的安詳,可難掩曾經的風塵。因為風塵過,所以,看到她的賢良我更難過,難怪佟振保會哭,換成了誰,也會哭的。因為,她曾經孩子似的愛過他,愛的最高境界,就是像孩子似的愛過一個人,無所求,只要愛,無邊的愛。
可於女子而言,那是奢侈的。
愛情於男人而言是奢侈品,他們絕不肯把半壁江山換取一把愛情,愛情不過是一陣風,過了這陣風,還要過日子的,家才是男人永遠的江山,愛情是他們可有可無的東西。
風塵女子只適合男人的愛情,不適合做男人的妻。薛濤、柳如是、潘玉良、小風仙、李師師……這些風塵女子不但不討人厭,而且讓男人女人都喜歡,男人喜歡自己的妻是端莊的,希望自己愛的女子是風情風塵的。風塵有一種擋也擋不住的曼妙,是煙花綻滿了天空,藍,而且,媚。女子們骨子裡還是喜歡風塵的,風塵有一種味道,是讓別的女子痛恨的。風塵不是和男人討笑,不是露胳膊露胸露大腿。在《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莫尼卡演的瑪蓮娜,一臉的風塵相,讓十三四歲的少年情竇初開。我記得瑪蓮娜穿過廣場,是穿著西服,可是,難掩風塵,就那兩條長腿就足夠了!
兩條什麼樣的長腿啊!
那是我見過的足以吸引人的長腿。像王祖賢和莫文蔚的腿,王祖賢有風塵味道,莫文蔚沒有,一副特立獨行的樣子。我總猜想什麼樣的男人去愛莫文蔚,她太冷太酷,可王祖賢就讓男人神魂顛倒。
還有劉嘉玲,天生的風塵氣,無論演什麼,就是風塵氣十足。
莫尼卡後來演過無數次別的角色,可是,風塵氣一直帶著,再也褪不掉,就像夢露,誰能認為她是個清純的女孩子?大家的想像中總是那個飛著媚眼和厚嘴蜃討愛的艷星,裙子飛起來,還試圖壓下裙角。可是,那挑逗是那樣明目張膽飛揚跋扈,我就要讓眾生神魂顛倒!
後來,我看過一張夢露的照片,很賢良,很端正,甚至帶著幾絲憂鬱和可憐,但眼神是那樣的叫人難忘。
我想,所有風塵女子無一例外,都在努力地接近愛情,結果總是徒勞而返。
而所有看起來賢良的女子其實更風塵,最風塵的有時是最純潔的。早期山口百惠演的電影,總是短髮,黑色的眼睛,素色的衣衫,眼睛裡的東西十分乾淨,可是,那骨子裡,是這樣的風塵。我初看並不覺得,二十年之後再看舊電影《伊豆的舞女》,那稚氣而純粹的小女,將風塵埋得那樣深那樣深。
基斯洛夫斯基在《藍》中的女主角朱麗葉曾經問她的鄰居,一個不穿內褲的妓女為什麼要當妓女?她簡潔而明快地回答:我喜歡。
我喜歡,多麼乾脆,多麼直率,多麼不要臉!甚至覺不出她的放蕩,接近了本真,沒有什麼,就是我喜歡。
杜拉斯也曾經說,如果我不當作家,我就當妓女。
西班牙大導演布努埃爾執導的《白晝美人》,在一般女子看起來匪夷所思。她新婚不久,丈夫是事業有成的大夫,夫婦還深愛,但她卻迷上了地下妓院,沉溺於情慾的揮霍中不能自拔,成為一個出賣肉體的妓女。她不是為了錢,只是為了好奇和體驗,為了墮落,為了風塵!
可見,風塵的吸引力是多麼大!法國老牌美女凱瑟琳·德諾夫演繹得如此動人,以致於我懷疑她本人就是這樣的風塵女子。
男人如果有了風塵相呢?
我第一就想起張國榮,典型的風塵相,無論是《霸王別姬》、《胭脂扣》還是《風月》,特別是《風月》,忠良一角捨他其誰?
他懶散而頹靡的眼神,抽煙的樣子,有些壞的笑,不是每個男人都有這個勁,不是的。我天生不喜歡陽光明媚的大男生形象,我喜歡近乎於墮落和性感之間的男人。他要有磁性的聲音,要有完美的雕塑的臉,眼睛不要大,單眼皮最好。我喜歡他懶散地呼吸,喜歡他漫不經心卻是很性情地喝到薄醉。
就像後來迷戀上黃耀明的聲線,這個妖媚的男子有一種與世隔絕的風塵感,他天生自戀,彷彿只為自己而生。
風塵是這樣飄搖,並不是想風塵就能風塵起來。我記得那燈紅酒綠的街頭,有女子媚著臉,抽著煙,穿著鬆鬆垮垮的高跟鞋,黑色的蕾絲吊帶,大聲地說,來呀來呀。我並不覺得她風塵,只覺得她風騷,甚至,難以掩飾的艷俗。
我記得有一個男人說過我有風塵味道,是在凱賓斯基的啤酒屋。我當時心裡一驚,因為我白襯衣素面,而且簡單到沒有任何裝飾和首飾,他卻說,這種深藏的風塵,更要人的命啊。
我想起韓國導演李再容的《醜聞》,最讓我感覺風塵味道的是那個冷面女子全度妍。她一直躲避著他,卻最終愛上他,做愛時,只用一個姿勢便讓他無數次達到了高潮,這樣的女子,能說不風塵?她看起來如此嫻靜,如一池湖水一樣,可是,為什麼,只有她,也只有她,讓這個玩慣了風月的男子一直沉溺,沉到了她的湖裡?
凜洌而清靜的風塵,那才是極致的風塵啊!
青絲三千
最初的誘惑或者悸動總是開始於青絲長髮吧?我指的是男女之間風月的最初。
電影《英雄》中令人驚心動魄的鏡頭是兩個紅衣女人在胡楊林中打鬥,紅衣閃過處,長髮飛散,那樣的悲壯與艷情,彷彿冰與火的纏綿,彷彿愛與情的糾纏,長髮飛起時,淚水如雪飛濺,紅與黃的顏色中,有黑的長髮飛散如瀑,那樣的驚艷,讓人看後只覺得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