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一天,霜降接到一個電話,是個男人的聲音,說有人托他帶信給她,讓她到營門口接應。霜降一路騎車出去,心裡巴望別再是那個小趙。小趙自那次在朝鮮麵館遇到她和大江,幾番托他在警衛團的熟人帶信給霜降,讓她在大江面前「美言」他幾句,看在他「鞍前馬後」保衛過程司令兩年的情分上,幫他弄個北京市民戶口。信的口氣有一點醋意和譏諷:跟你霜降重敘舊情,我是沒那份癡心妄想了;既然你霜降已攀上了高枝,啄剩下的果子,也空投給咱救救饑。霜降回信給他,說這事她半點兒忙也幫不上,她與大江僅是主僕關係,連朋友都算不上,千載難逢地出去一趟,既是偶然也是正常。
而營門口站著的卻是風塵僕僕的黑瘦小兵,見了她就說自己從雲南來。
雲南?大江實習的部隊就在雲南——霜降腦子電一樣快地閃一下。
「我送我們副參謀長回來的……」說南方話的小兵說。
「副參謀長?……」霜降想他大約找錯了人。
「程大江。」他從軍用挎包裡掏出一封信,封面上寫著「煩交霜降」。她從沒見過大江的字跡,頭次見連自己的名字都覺得異樣了。為什麼是我?怎麼會是我?……
「他怎麼了?」他人呢?他怎麼會被人送回來?……
「程副參謀長受傷了——演習的時候出了事故,他的腿炸壞了!派我們幾個送他到軍總醫院的。」小兵說。
那是兆兆工作的醫院——霜降腦子裡又過一次電訊。
「他傷重不重?」
「重是重,不過沒危險。上飛機之前做過一次手術了,今天是第二次手術。」小兵說得很急,離去得也很急。
大江的信不長,只告訴霜降他可能會殘廢,想盡快見她。還說到兆兆在聞知他受傷的消息後正要動身去日本,去參加一個醫科大學的合作項目,他勸她不要等他。他被送到軍總醫院時,兆兆已經走了。信最後叫霜降千萬對他家裡封鎖消息,他怕父親吃不消這個消息,也怕一家人到醫院去吆五喝六。
霜降第二天下午到了醫院。大江睡著了,臉色還好,人卻像老了一大截。那是單人病房,白色鐵床置於屋中央,一個向來神氣活現的大江一下顯得那樣無依無助。
霜降發現床周圍沒有一把椅子。的確沒人來看望過他。
她從未見過一個男性睡著的模樣,因此這一會兒的打量使她感到有些神聖。他原來是這樣睡的,嘴抿得那樣緊,像一張從來不和父親耍貧嘴、不和母親胡應付、不和女孩子們賣俏皮的嘴。很難想像這樣的嘴會不負責任不計後果地說:「霜降我喜歡你。」它那樣沉默寡言,即便含有一個「愛」字,也該是無聲的。
它果真含有一個無聲的愛嗎?對她這個女傭?別扯了。這張嘴即便啟開向她傾吐出一淘籮愛字,她也不會信。它啟開的第一個動作將是斜著一邊嘴角的笑,那笑從一開始就讓霜降警覺,對做熱戀夢單戀失戀夢的自己一再喊「醒醒!」
假如真有一天,它向她啟開,告訴她他愛她,接下去告訴她他要她。明知那愛是那要的謊花,或那要是那愛的苦果,她也會給。怎麼辦呢?她愛他。他要,她給,就算夠美滿了。
這張冷峻緊抿的嘴吻過兆兆,一定長長地、心篤意定地吻過她,那樣的吻會使兆兆和他都感到長久、完滿、徹底的相互擁有。那麼吻過之後呢?他心裡可還有一個小極了的角落?那小極了的角落像是人塞行李箱或填倉庫,塞填得再滿也難免留下的夾角或死角,他若就把那角落給她,她也要。
她眼睛脹起來。她頭一次這樣哭,淚水持續地蓄積,蓄積了那樣長久那樣滿卻不立刻流下來,因為她心裡並沒有悲傷推動它們流下,有的只是一種複雜的感動。為自己和大江無望燃燒卻不肯泯滅的那點情誼。
她仰起臉,似乎想把眼淚倒灌回心裡,卻不行,它們成熟了,它們自己墜落了。她就這樣和自己的眼淚較勁,她將它們仰回去,它們尋著別的途徑再流出來。強烈的牴觸竟使那飲泣愈來愈難以扼制。她想,連自己的哭也變得這樣複雜。她不知它還算不算哭,正如她的笑,是否還有笑原本的含意。她在這以淚洗面的時刻發現她哭出了痛快恰等於她時常笑出了難受;原來它們是可以混淆的,像好孬、美醜、善惡等概念都可以不相互對立,都可以混淆。在程家的院子裡,在她這兩年中,所有她認為古傳的、固有的、長輩們教誨的眾觀念都被攪拌得你摻進我我摻進你,辨不出反正、是非了。
她的手被捏住了。伏臉,見大江正看著她。她急忙抽手去擦淚。
「哭那麼久!」他說。他看了那麼久,玩味了那麼久。他說他的傷不值她那麼多淚。他又一次拉她手,拉得她只得推床邊坐下。「哎呀,小姑娘啊小姑娘!」他吟唱一樣歎道。
霜降問他的手術。疼得厲害嗎?剛下手術台還好,夜裡不行了,我罵了一夜。現在呢?你撩開被看看,敢嗎?
霜降看見一條白得耀眼的腿,一股藥味掖在被子下。那條病員褲被剪掉了一條褲腿。
她忽然意識到她不該這樣魯莽地撩開被子。大江大笑了:「怕呢,還是難為情,臉紅了!你可真是個小小姑娘!」
霜降急著轉話題,說剛才一個護士硬不讓進。今天不是探視日。那護士凶得很!
「後來你怎麼進來了?」
「就那樣做賊一樣進來了,她坐的地方能看守走廊兩頭。我聽她接電話,趕緊貼牆溜過來。」霜降說。現在的笑可算作真正的笑。
大江說她們對他一樣凶,要想她們不凶第一,得說他爸是誰,第二,女朋友叫兆兆。不然,她們見的大頭兵升成的官太多了。
「兆兆沒跟人打個招呼,要他們照顧你好些?」霜降問。
「她打了招呼我還敢扯開嗓子罵人嗎?」
「你罵什麼?」
「什麼都罵,一開口就八輩以上!大頭兵受傷都要罵,這是規矩。跟新娘哭嫁,寡婦哭墳一樣,規矩。」他笑得一嘴牙又全露出來。一向的,他這笑比所有人的笑都飽滿。他恢復了霜降頭次見的那個饒舌頑皮的大江。
「總有一天她們會曉得你是兆兆的男朋友:哎呀,那個亂罵人的大頭兵原來是趙大夫的男朋友!……」霜降覺得自己快要恢復成最初的自己了。儘管有個兆兆。
「她們恐怕永遠不會知道了。等兆兆三個月回來,我們說不定各歸各了!」他說。
霜降很高興自己的心沒跳亂。沒這個兆兆,會有另一個兆兆,哪個兆兆都沒了,也輪不上你霜降。輪不上你,心亂也白亂,不如安分守著他給的夾角死角、無論多小的一個角落。你命裡該的,就是那個誰也占不去,想填也填不滿的小極了的角落。
大江以為霜降在專注聽他講兆兆。他一個勁肯定兆兆的長處,說她從不否認自己的優越感,為什麼否認呢,她該優越,她不像程家子弟那樣空洞地優越、不學無術地優越。而正因為她太優越她學不會愛別人。愛情是種雙方都表示謙恭才能產生的感情。「對吧?」他問霜降。
霜降趕緊點頭,實際並沒真聽懂他。
「我想我和兆兆不應該結婚……」他很沒主意似的看看霜降。手一直握著她手。
「你們不是十月就舉行婚禮嗎?」全院人都在傳說程司令準備訂飯店,趁機請請平日不太走動的上級和同僚。討厭鋪張的程司令這輩子是頭一次和最後一次鋪張。
「兆兆告訴我,她可能留在日本。不留,十月她也不會為結婚回來的。她對我沒那麼熱。」大江心平氣和地說。
「那你對她呢?」霜降急問。似乎不是急自己而是急大江,有點為他抱不平。你這麼好看這麼有前途這麼要強這麼不凡夫俗子,她憑什麼不對你熱?她不熱,讓她有一天也剩成川南,末了撿個姨裡姨娘的小行政幹部也嫁了,還見他眼色行動舉止。
「我對她?」大江想一會兒:「她是個值得人尊重的女人。別看她平時小孩兒脾氣,進了病房像男人一樣果斷沉著,看了就讓人尊敬。但結婚是男人和女人的事,需要熱,說丑些,需要熱去刺激荷爾蒙。人說到底還是動物。動物間的異性相吸是很原始,也很美的。因為它沒有功利性,也不摻有社會因素。」
霜降想,他的意思是他對我有這種熱嗎?噢,大江,別來惹我。我有那個角落就挺好。有那熱而沒有尊重一樣是不成的,我知道。你更知道,不然你為什麼握著我的手從來不給我解釋呢?我們說點別的吧。霜降問他要不要喝水,她帶來了他喜歡的可口可樂。
她將他床頭搖得高些,一面回答大江對家裡人的提問。你媽?她還好,前陣流了次鼻血,現在她在看一個新醫生。川南胖了,懷孕嘛。東旗不常回來,回來總是為她的大貓。川南把她的貓打了。
「老樣子,世界上竟有這麼無聊的一幫人!」大江笑著惱,笑著愁。「不是聽說六嫂出事了嗎?怎麼個前後?」霜降生怕他把她也歸到無聊的「那幫人」裡,便簡短講了經過:六嫂有天到學校直接領走孩子,三天後程司令叫人把被藏的倆孩子找了回來。川南從此找六嫂的行蹤,不久六嫂就被警察抓了。罪名是跟外國人非法同居。霜降沒加評論和形容,沒說當時程家人怎樣傾巢出動,到賓館去看被「捉雙」了的六嫂。六嫂披頭散髮,口紅抹得滿臉,濃妝融得那張標緻臉蛋成了油畫調色盤。東旗的話:是個地道的妓女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