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的四星像是經歷過死——既然死能了結所有恩怨,現在再看他上輩子的人和事,常會那樣啞然一笑。看著他的孩子;管他們是不是他的,他也這樣自己跟自己無聲地笑。聽人們向他咒罵六嫂,聽人們在飯廳裡拌嘴嚼舌,或背地發父親牢騷,他統統給予這種笑,像是所有的痛苦不幸煩惱就只值得這一笑。他甚至連笑都懶得笑,主動提出回禁閉室用晚餐。霜降每晚給他送飯,擱下飯尋各種托詞盡早離開,他也這樣啞然一笑。他這樣笑,霜降反而不急於走了,似乎某種好奇心使她越來越長地陪他,想看透他究竟為什麼這樣笑。他這樣笑是不妙的,她意識到。他像是從自己不成功的自盡中獲得一個新的生活目的,他滿心在籌劃去實現它,因而對周圍人無目的或目的太舊的生活只能報以這樣的一笑。霜降想弄清的,正是這個目的。
她留神到他吃飯看電視的習慣仍保留著,卻不再那樣不依不饒地和電視主持人爭執,不再評論任何事物。又有領導人接見外賓,簽合約;又是這個先進人物那個模範事跡,他一律認真恭敬地看,看完一笑。這一笑讓霜降真的感覺到現實世界就那麼可笑。
他發現霜降在看他,便伸手摟住她肩,動作竟那樣正常,甚至有了些溫暖。接下去,他會吻霜降,沒了過去的輕浮或故作輕浮,很正常隨意地在霜降臉頰上一吻,若霜降躲,他便認真瞪著她,她的心會為這認真動一下。見她也認真成那樣,他卻又笑了。這時的笑更成了謎。
霜降被這謎一樣的笑迷住了。
「四星,你笑什麼?」她有時問。
他總裝傻:「啊?……」
「四星,你變了好多,從你住院那時開始變的?」
「真的?是變好還是變壞?」他把霜降的頭放在自己肩上,用自己臉頰去蹭她的頭髮。他過去絕沒有這種動作。
「不知道。」她回答。一邊伏在他肩上,發現它不再是副人殼子。他的體嗅也變了,戒了煙,他聞上去清爽許多。那種幾乎嗅不出的體嗅甚至使她感到舒適。
每次總是他打個長哈欠,然後關掉電視。像正常的夫妻之間的對話,他問:「睡吧?」
她慌著站起身,說要走了。漸漸地,她竟有些不捨地將頭從他肩上移開。那是個成熟穩定的男性的肩,並寬厚起來,溫暖起來。
他會再次吻吻她,那種認真和隨意使她真實地感受到他對她的珍惜和尊重。這不正常的關係被他處理得那麼正常,簡直是個奇跡。她不再是完全被動的,她將臉倚上去,某一回,她竟吻了回去。
她被自己吻回去的那個吻嚇一大跳。
四星卻笑了,叫她出去時幫他關上走廊的燈。他把剛有的一點兒不正常馬上正常化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雨下得天早早暗了。霜降站在廚房灶前愣神,想著四星的晚飯。她越來越多地在四星的一道風味菜上花心思和時間了,這天竟想不出花樣,愁起來。
比平時稍晚,霜降抱著個大紙箱到四星屋,進門就對他宣佈:今晚她和他一塊吃,吃火鍋。她邊說邊打開紙箱,取出備得精細的料,一碟碟擺開,擺一隻碟她看四星一眼。
然後她摘下雨披。
然後四星抱了抱她有點濕的身體。他說:你頭髮上儘是水。他走過去拿了條毛巾:來。他解開霜降的頭髮,替地擦。她一下明白他是生來第一次幫人擦頭髮,告訴他:頭髮不能豎著擦,要這樣搓著擦。他就搓著擦。
霜降轉頭看他,她看見一個禿頂的,微胖的,實心實意在喜愛她的男人。她立刻問自己:你喜歡這男人嗎?自己答:不,但我喜歡被人喜歡;我得識察他有多實心實意。
霜降將四星的一隻小電鍋代替火鍋。
四星看她忙。她說你幫我調點芝麻醬吧。他問:怎麼調?就這樣順我調的方向調,反了,它會瀉。四星的動作規矩得呆氣。霜降看著他,心裡納悶這種感人的寧靜是怎麼來的。難道她會被他引出一種感情?它裡面沒有愛甚至也沒有喜歡嗎?
他像猜透她感覺似的,喃喃地說,第一次他找妻子他要漂亮的,第二次他還要漂亮的。
她有點緊張了,問:第二次啦?誰呀?
他慢慢說:你呀。你還不知道嗎?
我是你家小保姆,人家要醜化我倆了!
隨他們去。我不愁那個。我愁我現在在服刑,不能娶你呀。
霜降想,他話裡沒有激動、沒有熱情,最重要的是:沒有遊戲。
你願意做我妻子嗎?
等你再有七年刑期滿,你那時准不要我了。你那時又是程家少爺了!
七年?我會等七年?我那麼任人宰割?
那你怎樣?霜降聽出他話裡又有了曾經的殘忍。
我知道我該怎樣,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他低下頭吸唆粉條,但霜降看見他又笑了。他這回真正是對自己笑,為自己的一樁密謀在笑。
她覺得她離他笑的謎頓時近了。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他話避開:你願意嫁給我不?
我連個城市戶口都沒有。
我給你買個戶口,我有的是錢。你讀什麼書?進什麼大學?費事,買個文憑不就成了?這世道,什麼是真的?他寬宏地歎息一聲。
都不是真的?
都不是。
你說你對我也不是真的?
這樣下去有希望成真的。小傻孩兒,什麼東西都要時間久了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不能一開始就認定什麼是真的,一旦你發現它不如你想的真,你就失望了,指控它全是假的;如果你不那麼當它真,發現了一點兒真,你就感激不盡。我和你,我今天能發現那一點真,全歸功於我當時的不當真。哲理到這一步的四星忽然問霜降:我芝麻醬調得對吧?
晚飯後,四星就著一個呵欠問霜降:「在這兒睡嗎?」問得那麼自然平淡,把其中的異常和不好意思全淡光了。就成了很樸素的依戀,一種習慣上的依戀。
多天後,霜降意識到四星那平淡自然卻執拗重複著的問話有著神秘的征服力。她從一開始就不覺得它刺耳和乍然,漸漸地,它的自然平淡使她忽略了它本身的意義——不在這兒睡嗎?它是這麼信賴和體己。再往後,她到了這樣個邊緣:他若再添些懇求,她一定和他一塊躺下了。他卻從不懇求。彷彿她終究屬於他,還貪什麼急什麼?
這天他終於改了種說法:不陪我一起睡嗎?霜降不動了。她在自己心裡突然發現一點真,一定是四星曾說的那一點。原來愛和喜歡都可以沒有,只要有了這點真就可以和一個男人睡覺了,就可以和他過起來了。
四星從衛生間出來,嘴角掛一點兒牙膏沫。他問她睡左邊還是右邊,低下頭鋪毯子時頭頂那塊禿亮亮的,坦蕩蕩地亮。他像個老丈夫了。那平淡自然使她感動得有些心酸。
她開始脫衣時有人敲門。
她馬上抓回衣服往身上套。「誰啊?」四星問。
「睡了?四星?」是孩兒媽的聲音。
「沒有。等著。」他起身朝門走。在他打開門時霜降扣好最後一顆紐扣。
孩兒媽說她托人買了一種藥水,塗了會長頭髮。四星笑著問幹嗎非要頭髮?孩兒媽說:唉,怎麼可以沒頭髮?你爸和我都有頭髮,不是遺傳的禿就能治好。試試這藥。四星接過藥。母子就這樣一裡一外地談。最後孩兒媽說:自己不好上藥,讓霜降幫你吧。
四星嗯了一聲。
孩兒媽問:她在你屋嗎?
四星啊了一聲。不想回答的問題他現在都這樣「啊?」像聽不懂,也像不置可否。人們說,噢,四星讓安眠藥弄遲鈍了。
孩兒媽走了。霜降明白她來做什麼。
「四星,你媽是來提醒你的。」霜降躲開四星搭在她脖子上的手,他還在維護那已奄奄一息的寧靜。「她來提醒你不要犯糊塗。你明明什麼都知道,不然你怎麼會……吃那麼多安眠藥!」
四星定住,眼睛和面部肌肉又呈出曾經的神經質。他當然被提醒了:半年前那個頭髮散落的霜降對他失口喊出:「你們程家老的少的都作賤人啊?!」……他當然被提醒:父親巨大的陰翳籠罩著他的性命甚至他內心最隱秘的一點欣慰——這個叫霜降的少女。他當然被提醒:那夜他證實霜降身體上已烙下父親的指痕,他開始積攢安眠藥。
既然一切都被瞬間提醒了,長長一段寧靜淡然便成了虛偽。
「我知道你沒錯,」過了好一陣,四星似乎恢復了正常思維:「我父親要做什麼,他就敢做什麼,我常想殺了他。我知道我殺不了他,他鎮著我,捏著我的小命兒。」他扳過霜降的臉,「要是我是自由的,你不會落在他手裡的,我可以馬上娶你,帶你走。」
霜降淡笑一下。和你走?去哪裡?去作惡?她說:我還是一個人走的好。你媽已答應我走了,等下一個接替我的小保姆一來,我就走。
四星慢慢點頭:「你走吧。」
「我先試試考學校,這一年我也存了些錢,供自己唸書勉勉強強夠了。考不上,我就找個地方去做工。」她沉著地說。
「去吧。」他抱緊自己,彷彿沒指望抱她也沒必要抱她了。「我們這種家庭可怕,都是瘋子,連倫理天條都沒有的。還好,還好——我總算沒有……欺負你。我沒有太惡劣,對吧?你走你自己的路去吧,小鄉下妞兒。」他苦極了地笑一下,輕極了地摸摸她頭髮,眼裡有淚了。
過了很久,他問:「他有沒有……」
沒有。她回答。她明白他不敢問下去的話是什麼。她看著驀然遇救脫險般的四星,心想,事情反正一樣。程度不一樣,性質是一樣的。她心地的乾淨反正是沒了,靈與肉的乾淨反正是沒了。她仍然按照吩咐去那間書房,仍在他欺負她時朝他笑,這笑是最不乾淨的。
「你聽著,我會帶你走。我會去找你,隨你去哪兒。從你第一次跑進我屋,我就想:你才是我的轉機,不然怎麼會那麼突然就出現了。什麼都不是無緣無故的,一年前那個夜裡,你絕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這兒。在醫院的三個月,我躺在那兒想透了緣故這倆字。」
霜降從四星屋裡出來,走到院裡,孩兒媽仍躺在她的竹椅上。霜降突然來了種奇想:她從不是對這院裡人的生活側目而視,她在安排著什麼。由於她熟諳人性,暗暗順一條條人性理下去。不正是她第一次傳話叫霜降去將軍書房的嗎?不正是她調遣霜降給四星送飯的嗎?不正是她半年前不准霜降辭職而突然又同意得那樣爽快?她似乎在玩環形的多米諾骨牌式的報復:兒子報復老子,女人報復男人,長輩報復晚輩。
她或許不是誠心這樣玩。
她像個女巫,在下意識地玩中,她不向著誰。
然而她玩的結果是倫理報復了道德,喜劇報復了悲劇,冤孽報復了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