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第17章 柒 (2)
    小保姆們也被允許參加晚會,不過拿了東西到外面吃。全擠在窗台上看兆兆。「兆兆笑了。」「兆兆跟東旗講英語了!」「兆兆脫了件毛衣,準備跳舞了!」「兆兆的屁股扭得活像鬼子!」……

    程司令這時退場了,一面說:「你們好好玩!」又對小保姆們說:「小女子們想蹦嗒都去蹦嗒,過年嘛!」其實不是因為「過年嘛」,而是「兆兆嘛」。他一向恨「迪斯科」;管它叫「跌死狗」,說男人女人這樣對著扭,就扭出那麼多離婚來了。

    兆兆一直是皺眉苦臉地扭。李子在行地告訴霜降,這才是地道的;淮海請她看過美國錄影帶,上面的洋鬼子都扭得滿臉痛苦,要死要活。

    兆兆跳累了,就把臉歪在大江肩上歇息,大江悄聲跟她說了什麼,她才又笑了,捶了他一下,舉起個孩子一樣小小的拳頭。

    而就在兆兆出現在院裡的前一天,大江一詞不置地握了霜降的手。

    就在兆兆出現的兩星期後,大江與霜降談起「將來」。他有兆兆,霜降有沒有「將來」關他什麼事呢?

    霜降想,他若再對她做莫名其妙的舉動,她就真嚷:放規矩點!揩油啊你?!她懊惱那天沒狠狠抽回手,讓他的手跌痛。他活這麼大,還沒有女人閃失過他。他和女人各佔天平兩頭,女人總全力壓住這頭。索性不壓,撤出天平,讓他那頭一墜到地,跌痛。

    而她很快意識到讓自己喜愛的人跌痛是絕無可能的。即使她知道大江和她之間沒任何將來可談,沒任何正果好求,她仍對他的笑、他的每個顧盼有呼必應。寬敞的院子,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許多狹路相逢的機遇;總是那樣,走著走著,猛地抬頭,他已站在了面前。倆人這時就一笑:對不起,不是故意的。奇大的一個院子,奇大的一個家庭,會都消失了似的,就留一條路,怎麼走怎麼迎面遇上他。她不承認她在尋覓他,跟隨他,相反,她認為是他在處處埋伏,在等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這時她與他又臉對臉了,他問她,像她一樣愉快而不安。

    她搖搖頭。她怎麼想得到他會出現在四星房裡。四星住院,偶爾需要東西,總是她取了送去。她說他嚇人一大跳。他笑道人就這樣,找什麼真找著了倒會嚇一大跳。她想反駁,你有那麼偉大,總是我在找你?你那樣子才像安了心打我的埋伏呢。她沒這樣說。像兩人初識時那樣逗嘴耍賴,她想也不敢想了。

    「噢,你搬到這屋住啦?」她問,一面從衣櫃裡找出衣物:「打春了,四星要些薄衣裳。」

    他解釋這屋最靠邊角,不僅清靜也頗舒服,寫東西效率高些。

    家裡人都知道他在寫畢業論文,為寫它而住在家留在北京。還有,兆兆也是他住下的理由。現在若有人叫:「大江,電話!」再聽不見他罵著下樓:「媽的誰呀?」

    「要是有地方住,我才不住這兒呢。」他對霜降說。

    「你不喜歡住家裡?」霜降麻利地疊摞好衣服,一副忙著要離開的樣子。

    「你跟我談一會兒話不行嗎?來,坐下,待一會兒。」他自己先坐下,指指旁邊的沙發:「你以為我跟這家裡的人挺像?我跟他們根本不是一種人!」

    她看著他,同時坐下去。你當然不同於他們,不然我怎麼會喜歡你。原來她以為自己絕不會在他身邊坐下的。

    「你看得出我們不同,對吧?」

    霜降點點頭,臉在慢慢地笑。

    「看出什麼不同呢?」

    她說:「他們下午起床,你早晨起床。」

    她以為他會看出她在存心氣他,至少也在逗他。他卻說:「你看得很對。他們偶爾也可以早起床,但每天早起床就要意志了。他們沒有意志,我有。沒有意志的人生活給他什麼,他只能要什麼,要了什麼,就趕快享受它,不然明天可能就沒了。因此他們只能要這個家,享受這個家,要是他們沒有降生在將軍家庭,而是最窮最苦的人家,他們也只能要那樣的家,忍受那樣的家。他們沒力量改變被給予的那份生活,力量產生於意志。老爺子一死,他們就什麼也沒了,我不一樣,我身上如果有勝於別人的東西,絕不是老爺子給的!」

    他跟什麼賭著氣。霜降站起來,說她真得走了。他看著她,吭一聲笑了。

    「你怎麼對這些破事兒這麼有興趣?什麼帶帶小孩,洗洗衣裳。你也一樣的——給你怎樣一份生活你都接受?」他的笑告訴她:他惋惜她更嫌棄她。

    這時她突然看見沙發前的茶几上放了一大摞舊書,全是各種補習課本。那意思是:他本想把它們給她的,卻提前發現了自己的徒勞。

    直到初夏,四星要出院的前一天,霜降才又見到大江:他正在打電活,坐在門廳裡,兩隻腳擱在放電活的高几上,差不多堵了路。她知道只要他不想見她時,那些不期而遇就統統沒有了。倒不時聽到兆兆的嗓音,知道她來了,走了,或住下了。

    霜降見大江穿一身睡衣,幾綹頭髮豎著。已是上午十點多了。她知道只要他早晨放棄長跑,一定是兆兆頭晚上沒走。

    她不想驚動他,想從他背後蹭過去。

    「……你一大早跑了,我一直在跟你說對不起……」他感覺有人,站起身讓路。偶爾瞥見霜降,點頭笑了一下。從那笑中霜降會看到他這麼多天的委屈。那笑似乎還告訴她:我想過你,找過你。

    他找過她,那麼一定是她躲開了那些可能迎面撞上他的狹路。她想他,避開他是為了更多更專注地想他。她也點頭笑了一下。

    傍晚大江問霜降肯不肯去和他看場電影。她馬上明白他早上是和兆兆通電話。兆兆昨晚來了,沒走,今一早慪著什麼氣跑了。

    「這張票是給她買的。」大江說,神情坦蕩蕩的:「她不去了。」

    「為什麼?」

    「噢,為的多了!」他笑笑,不太以為然,也有些不耐煩。「你去嗎?不去我把兩張票都給人。正好晚上看看書,這麼多天屁正事都沒幹。」

    她問一句:什麼電影?趁他簡單介紹電影時,她考慮去不去。如果他繪聲繪色,那麼他極其希望她去,不惜拿情節誘惑她去;若他只給個客觀的解說,證明他的確無所謂。結果他繪聲繪色。他眼裡有渴望。

    霜降叫他等等,她去換衣服。她還想再遲疑一陣,把自己填空缺的處境看得再清些。天平那一頭突然空掉,這一頭猛地墜地,他被摔痛了。他此時急需一個份量,把那頭墜下,把這頭升起,扳回平衡。霜降正是這個應急的重物。她已編好借口:孩子不舒服或孩子晚上沒她講故事不睡,但大江見她先開了口:「好啦?」他眼裡有對她衣著、形象的讚美。

    她一下覺得所有借口都太借口了。

    電影是值得一看的。儘管大江睡了大半場覺。多虧了大江,她能看上這樣好的電影。她竭力把事情往表層想:她霜降也跟其他小保姆一樣,喜歡沾淮海、東旗或大江的光,混個好電影看。她們那樣傻乎乎的優越感她也能有:咳,我跟大江去看了個特別好看的電影!誰也不會疑心她對大江有什麼,更不會想到大江有什麼對她。放著個門當戶對的兆兆,大江對一個小保姆會有什麼呢?

    出了復興門,馬路上的人少了。大江慢下自行車等霜降趕半步上來。而霜降卻始終維持半步的落後。

    「快到了。」大江說。「拐彎就是營門。」

    「幾點了?」霜降問。

    「你餓不餓?」他開始往路中間騎:「穿過馬路不遠,咱們在那兒找個吃東西的地方?」霜降搖頭,他笑笑:「我餓了。」

    霜降又問:「幾點了?」

    「你管他幾點了!怕什麼?大不了不幹這個小保姆!二十郎當歲,不幹這種鬼差使,你差什麼啦?要是你真愛干小保姆,不在程家還有王家李家張家。」他把車停在朝鮮冷麵店門口。

    霜降跟他進去。大部分桌上都坐著一男一女。坐下之後大江開始談電影,不僅情節,細節他也不落掉。霜降納悶:你不是睡著了嗎?

    他說:「這電影我看過兩遍了。兆兆沒看過。」他似乎突然語塞。

    霜降想,他現在明白他需要的只是個填補空缺的東西。她還想,話千萬不能停在這裡,停長了她不會再有力氣塞在這個空缺上。

    他緩慢地抬起眼睛,不是一向神氣活現的那對眼:「你想我是拿你填那個座位的,別人造成的寂寞拿你來解?不是。本來就不是為我自己買的電影票,她不去,我也不必再看一次,這兩張票大可以送人情了。我頭一個就想到你,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嗎?我約你出去,那時就想到把你帶到院子外面去。程家大院是個醬缸,在裡面的人想不被醬著都不可能。你看你,也被醬蔫了,你本來有個挺銳的脾氣。」他笑了,有點兒酸楚的樣子。

    對他這些話能搭什麼茬兒?只能也笑笑。是真的有點兒酸楚。最早使她意識到他們之間尊卑懸殊的不正是你大江嗎?你幾乎直言告訴我你嫌棄我。從那時我明白你我是天與壤,無論我在心裡多喜愛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只能永遠屬於心裡。我沒權利被人喜歡,只能被人捏捏碰碰,解個悶,或填填空缺。

    她沒說這些。現在她心痛時也可以笑得很好。再說幹嗎心痛呢?出來和他看看電影,坐坐小館兒應該是挺開心的事。他那樣看你,就讓他看吧。調情有多種方式:淮海往你身上捏,將他手輕輕打回去,就回答了他的調情。大江看,你看回去,也是有來有往,不乏調情意味。她卻不能夠,假如她把她與大江的關係處理成調情,她就再不可能默默享受她對他無望、因無望而純粹的愛。她這時意識到:這種無望的愛是她的快樂。因為無望,她便不必期待回報,也不必費神費力去索取回報,更不必因索不來回報而不滿。無望也使她從不妒嫉兆兆。她不願見大江,不願大江對她有任何超越調情的情感表白,就是為避免那無望升格為有望。人一旦有望就變得不易滿足。有碗裡的想鍋裡的,並如履薄冰,生怕一腳踩空,墜進失望。而失望能加害於本來就無望的人嗎?當然不能。

    大江在她想這些時講起自己的所謂自我設計:要做個科學家式的軍事家;要改變這支沒文化因而愚蠢的軍隊素質;要寫現代兵書;要向人們證實他今後的成功與他的草鞋權貴家庭毫無關係。他本人更不是個「綠衣巷衙內」。兀突地,他提起兆兆。

    「她很聰明。是個難得的認真的女人。」他眼睛略向上翻,想還有什麼詞去形容他對女朋友的滿意。「她好學,不俗氣。對了,她的字寫得特漂亮!」他再次抬起眼,像是讚美詞多得他無所適從了。

    霜降誠心誠意分享他的滿足和幸運感。

    他很輕地舒口氣,說:「問題是我不喜歡她,就像她不喜歡我一樣。」

    霜降警覺起來。

    「我倆在一起,只因為我明白她合標準,她也明白,我具備做她丈夫的條件。標準和條件都有,就是喜歡沒有。更別說愛。所以我們在一塊很累,太人為地想培養那個喜歡。」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霜降被自己這句橫著出來的話嚇一跳。話問得多鄉里鄉氣,缺斯文。既問了,她只得做無心無肺的樣子擠擠眼。

    「我畢業論文寫完以後再看。可能十月,」他說,「那時我的部隊實習也結束了。」

    霜降感覺一腳踩空了。冰裂了,冰下面是無底的失望。什麼時候她竟走上了希望的薄冰?是他引她走上來的。

    她說這冷面真辣,他問:你辣出眼淚來啦?他掏出疊得四方見稜的白手絹,問她要不要。她要了。突然想到兆兆也要過這樣的手絹。

    一陣幾乎是幸福的怨恨:我本來安安分分,你這是要把我往哪兒引?給還手絹,她站起,說這回真的該回去了。

    大江不動。兩人一站一坐地沉默。店裡所有的一男一女都在甜的沉默中。「喂,你什麼時候走呢?」大江兀突地問。

    「到哪兒?」

    「我給你找的那些補習課本不見了。」他停頓,觀察她,「你把它們拿走了。考得不錯。什麼時間離開我家去當大學生呢?」他蔫笑了。

    她看著他。你暗中一直在關注我,正像我暗中始終期待你關注。兩人走過窄門時,霜降覺出自己肩上有了一隻手。她扭頭去看他臉,希望他這回能告訴她那手意味什麼。她看到的臉是微仰的,有心事的,似乎守著太多心事他完全不管自己的手去了哪裡。

    「咳,霜降!」誰在叫。一個坐在門口桌邊的男人站起來,看看霜降,馬上又去看大江。這男人頭髮燙過,長久不洗因而結成綹綹。

    「是你呀!」霜降認出了那個把她領進程家院的小趙。她同時感覺大江扣住她肩的手沒了。

    「我復員啦!在販甲魚!好掙!要不是你上次賣那東西提醒我,我還真不知那東西會在北京城主貴!我見你大了……」

    「我大收著我寄回去的皮褲子了吧?」霜降感覺到大江的厭煩,卻仍忍不住將家裡、村子裡這個那個問個遍。

    「他……是大江吧?」小趙問她,然後笑出一個完全不同的笑向大江,身子快速一矮,又一高,出來個滑稽的禮節。大江伸出手去握,叫著「小趙哇!怎麼樣啊?!」霜降吃驚:眼前的完全是個年輕程司令。她憶起四星說的,某一剎那父親會附著於他,控制他的行動。她沒想到那神秘的控制也會出現在大江身上,無論他怎樣自認為他與父親不同。

    在這點上四星竟多些自知。

    大概由於小趙打量他倆時目光的狡獪,大江不舒服了,往下騎的一段路,他不發一語。或許他還突然看到一種背景:窮僻粗陋鄉村中的一座農舍,捧大碗喝粥的兒女們管父親叫「大」,霜降就屬於那裡。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