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第8章 肆 (2)
    最後他大踏步朝她走來,勢頭彷彿連她也一塊踏過去。他的腳步剎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熱呼呼的呼吸,它帶著老人腑臟裡沉澱淤積物質的氣味,一種豐富而混沌的氣味。它新新陳陳,混有多年前紅米南瓜、草根樹皮、蝗蟲土蟬大螞蟻的氣味,還混有不久前國宴的氣味以及當天午餐中油煎蠶蛹的氣味。嗅著它,霜降帶著敬意和恐怖地想:他腔內是一個時代,一片江山,一部歷史。那部歷史教育她:沒有他,以及他這樣的老人,就沒有她,沒有新中國。

    他的手再次落到她肩上,她不再動。她強迫自己去呼吸身心內那股強烈的異感和不適。

    「你得學書法,必須學。每天起碼到我這裡練習一小時。我決定教你了。」他把「決定」二字嚼得重重的,像他在餐桌上嚼一顆碩大皮堅的蠶蛹。她不知這個「決定」是厚待還是虐待,反正其他小保姆沒一個被他「決定」的。她這下明白了,四星也好,大江也好,做事說話中帶的那股「決定」意味,都是從這兒來的。他「決定」他們,他們去「決定」別人。

    既然是決定,霜降便將頭點得相當殷切。

    將軍又說:「你還必須讀書。必須讀。」他手一劃,指四壁書櫃。

    霜降更點頭了。她一點也不煩讀書,在家讀書添灶,把兩個辮梢都燒禿了。使她不安的是,她哪點區別使將軍如此「決定」她,她知道自己好看,聰明,討人喜,但也不過是一個小保姆啊。「年紀小,不讀書將來做什麼?!」將軍往語氣上加大份量,像反駁她的反駁,她一個字的反駁也沒有啊。若敢,她會問:將軍您自己呢?據說程司令本人並不讀書,儘管他的藏書是座富礦。其中任何一本他都沒讀過。他藏書甚至不是為了後代,因為無論他兒孫中的誰碰了他的書被他察覺,他都會咆嘯。連他的小兒子大江隨手翻翻他的書,也被他喝得坐不得站不得。他的書僅是他的物質財富,他對這財富的貪戀是因為他祖祖輩輩都貧乏於此。他愛它們,正因為他不可能真正佔有和支配它們,而僅僅是物質上的擁有。霜降為她突然獲得的特權震驚——他居然邀她來侵犯他這塊無人敢涉足的聖地。她感到擱在她肩上的手漸漸順她脊樑滑下去,最後停在她腰部。這隻手的自信與霸道使人不敢去懷疑它在倫理道德上的正當與否;這隻手的力度與熱情使人無法看透他真實的衰老程度。

    「你是個不一般的小女子。」將軍說,或說他「決定」。他表情全無,但目光卻溫存許多。手滑過腰與髖的弧度,又回來,似乎不敢相信這個弧度會這麼好。它來回了幾次,驚羨那弧度的青春和美麗。「要好好讀書哦……」

    沒什麼,他的年歲能做你外公了,她這樣想。終於不行了,她出聲地笑起來。只要這樣笑,她身子就可以亂扭或縮下去。那些鄉下婦人都這樣笑。

    她知道這笑有多蠢。她知道這樣一笑就能把身上無論多少靈氣都笑光,笑成那種鄉下傻女人。而將軍卻不感到太敗興,也慢慢笑了。牽起一個嘴角——他也會這樣的微笑,它卻僅僅表現他無可奈何的驕縱。

    電話鈴響了,她想,這下好了。

    將軍抓起話筒,聽也不聽就說:「一會兒再打來,我現在有事。」掛上,它又響。將軍看它一會兒,「決定」給予理會。他的表情還似乎「決定」了它是誰。

    「說。」他對話筒道。完全明白誰在說、說什麼似的。

    「……你以後不要再跟我提這件事。你提也沒用,根本沒有商量餘地!……缺他吃了還是少他穿了?他住得跟半個皇上似的,還要自由?你去告訴他,他什麼都能有就是別想有自由!他拿了自由就一天到晚去造孽。……你不要再跟我算兒女賬,這一套我早就不吃了!你再去告訴他一遍:我現在不是他老子,和他沒私情好講。他除了服國法還要服家法。再告訴他:想要錄影機,辦不到!電話?他做夢!他有再多錢,沒我的准許,我看你敢給他買!要自由,要錄影機,要電話,要每天出來活動三個小時,你問問他是誰?他是個不折不扣在服大刑的犯人!做個犯人能活得這麼游手好閒,舒舒服服他還不知足?!……大江那個小雜種要敢去找他聊,我可以立刻請他回學校!才兩年,他就蹲不住了?叫他別忘了,按原判他該蹲二十年真正的大獄,干二十年苦工,吃二十年的『八大兩米』!……」將軍此時突然意識到霜降的存在,朝她揮揮手。

    霜降趕緊一步撤到這個燥熱自在的世界。遠處近處都是大喊大叫的蟬。她呆立一會兒,忽然發現自己已不再喜歡這院子。她不喜歡得那麼強烈,以至她想馬上離開。在一切麻煩甚至罪孽統統展現給她之前離開它。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被一個極不熟悉的嗓音吸引著;她從未料到這個家庭裡竟會有這樣一副典雅、圓潤的嗓音。這是將軍書房緊鄰的一間小會客室,曾經將軍會見他關係親密的軍界朋友都在這裡。他們在這裡曾放肆到紙上談兵地設計過軍事政變,那時裁軍百萬的草案剛擬出。後來他的這類朋友前後腳地都走了,都是被一張張國旗黨旗裹了去見馬克思了。(「見馬克思」是他們對死的打趣,儘管是句俗套陳話,但每當他們彼此提及它,仍朗聲大笑一陣,像是很難避免的一種條件反射。)即便人間仍剩下一些,如程司令這類在裁軍後不再授銜的,也活得悄然了許多。程司令是他們中最不寂寞的一個,每年至少有四五次靠得住的機會去維持人們對他的記憶:第一是靠「將軍櫻桃」,第二是靠他的書法,第三是一年一度他在老人網球比賽中的表演,第四是到幾所著名中學作「紅軍長征」或「革命傳統」的報告。有沒有第五個機會去提醒人們他的存在,那要看他是否能成功地惹下一件禍事或製造一件逸聞,至少至少,在哪個雲集大眾的場合罵一次娘。這間小客廳自兩三年前就荒蕪了。霜降從半掩的門看進去,積塵中坐著一個女人,烏黑頭髮齊在死白脖頸上,僅憑這點,霜降立刻斷定這背影是孩兒媽。她握電話的姿態也是嫻雅的,這院裡找不出第二個人像她這樣將臉輕微依偎在話筒上。程司令剛才接的電話,是一牆之隔的孩兒媽打來的。霜降驚訝這對夫妻人為的,但卻是心靈的天各一方。

    「……四星已經連續失眠三十六天,他請求給他注射冬眠靈!這幾天他天天在靠冬眠靈入眠。你知道什麼是冬眠靈嗎?那是癌症晚期病人無法忍受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的痛苦,不得不用的鎮靜劑。……因為我也用過,所以我知道它。我一直想死,你是清楚的。你當然沒有明講,但我明白,你對我死活無所謂,只要死得不引出閒話。你懲罰了我一輩子,不過我希望你只拿我這個人來懲罰我,不要拿我的孩子來懲罰我。四星會被你折磨死的,假如他長期靠冬眠靈來維持睡眠……對,這就是我說的——殺他的是你而不是冬眠靈,因為是你把他活活關進了墳窯,對,那就是墳窯。你斷絕他與活人的一切往來,那就是墳窯。四星現在只剩個人架子,頭髮也禿了。你自己一頭頭髮還那麼稠,去看看你兒子什麼樣吧!……」

    霜降進院子這麼久,頭次聽到孩兒媽講話。她字正腔圓,聲音裡有種動人的韻律,並顯出她的近乎完美的教養。若不是親眼見親耳聽,誰會把這麼美的聲音歸咎到那麼個邋遢女人身上去呢:孩兒媽所穿的每件襯衫都是皺的,每條褲子都不合體,每雙鞋都被踩沒了後跟。在人們印象中,她永遠是那個毫無髮式的髮式;從未見她抽過煙,但她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卻有兩片焦黃的指甲。

    「現在我才明白,」孩兒媽抑揚頓挫地說:「一個人生成一副殺人不眨眼的性格,對誰他都會殺人不眨眼。」

    孩兒媽從哪裡來?一定不是穿草鞋從泥巴屋裡走出來的,霜降想。孩兒媽的父母是醫生,在西洋國家學的醫術,又回到中國來開診所,在醫生家庭特有的悄聲細語和潔淨中,孩兒媽被生出和養大——人們是這樣傳說的。孩兒媽是從學生的平底皮鞋中拔出了她蒼白的腳,穿上了草鞋。和許多支持抗日的學生一塊,她朝聖一樣到了延安,那裡有所大學叫「抗大」。她沒有做成「抗大」學生,十七歲時,做了程軍長的第三房妻子。人們傳,程司令的第二個妻子離開程司令時對孩兒媽說:「我受過了,輪著你也受受。」

    在晚飯桌上,孩兒媽與程司令依然和全家太太平平坐著。霜降留心地,甚至擔憂地旁觀這對老夫妻,什麼異常也沒有。半小時前那場對話沒留任何痕跡在他們舉止神態中。她僅僅發現,當將軍夾起一顆被煎成深褚色、肥碩閃光的蠶蛹時,孩兒媽停了筷子,停了咀嚼,似乎也停了呼吸,等著蠶蛹在他堅實的齒間破裂的輕微聲響。這一聲響使孩兒媽既戰慄了一下亦鬆下一口氣。以後的日子裡,霜降發覺將軍每頓飯必吃蠶蛹,他的牙齒每破碎一顆蠶蛹,都會引起孩兒媽的戰慄。

    程家吃晚飯的時間,小保姆們像過節或放假。這時她們可以用電話,可以在衛生間裡聊天,一面開著淋浴。夏天衛生間是避暑聖地。霜降進去時,幾個姑娘驚叫起來,隨後是笑。笑得大有內容。

    「你們在瘋什麼?」霜降問。

    她們笑得一時空不出嘴來說話。這群農村女孩都長得不難看,除了沒站相、坐相、走相、吃相。身材勻稱些的那個姓李,都喊她「李子」,跟她女主人學著不僅塗紅手指甲,也塗紅腳趾甲。她女主人是五嫂,淮海老婆。

    「不跟她講!」李子說,「她才來,講了把她嚇著!」李子是院裡資歷最老的小女傭,自視保姆頭目。她跟淮海有「親一口、親一口」的關係,這點她落落大方地認賬。

    一個姑娘忍不住:「李子她……」雖然李子威脅要踢死她,她仍是又嘻哈又比畫:「李子剛才還學……學給我們看……淮海在床上怎麼……哎喲媽呀!」

    霜降戳一下李子的肋:「編的吧?」

    「編?雷轟死我!」李子潑勁出來了:「這個院子的故事你腦子想破都編不出來!下午我去找淮海,報一個星期的菜賬。我一敲門,他就喊『進來!』推開看見床上不只淮海一個人,還有個女的,生臉,倆人都沒穿衣裳。我嚇得直講對不起,要跑,淮海說:『這鄉下妞,老子不臊你臊什麼?』他倆真是一點兒都不臊,在我臉前頭跟鴯子翻身、鯉魚打挺一樣!……」姑娘們笑著在她身上捶,一邊叫:「怎不學了?學呀學呀!」

    「淮海叫我報了菜賬,又叫我到五斗櫃上自己去拿錢。我剛出門,正碰上五嫂上樓。她多咱上班多咱下班全隨她自己高興,說回來下午兩點就下班了。我想這回要死了。她剛跟淮海結婚那時候,防淮海防得賊一樣。常常在床上撤點煙灰,要麼擱幾根頭髮,一般淮海午睡都在沙發上,就是往床上躺也躺不到裡面半拉去。她哪次回來,那些頭髮煙灰都沒了,她就哭鬧要尋死。這回還得了,讓她活逮了!她走到門口,不急著掏鑰匙,把門窗打量幾眼,轉臉問我:『裡頭是誰?』我嚇得講不出話來。她敲敲門,我拔腿就跑,生怕跑晚了她連我一塊宰。我剛到樓梯口,聽見淮海在裡面拿一模一樣的嗓門喊:『進來!』五嫂進去了,我聽了一會兒,什麼事都沒出!不是有鬼了嗎?我趕緊到樓下收了曬乾的衣裳,佯裝給他們送衣裳去。敲門,還是淮海答應:『進來!』進去一看,人家三個人好好的在吃西瓜,那女人又年輕又漂亮,看著她不像個婊子,身上只裹了條毛巾毯!你說這故事能不能叫人懂?死不要臉的淮海活活一個花賊,到處搞些漂亮丫頭回來,就憑他在電視劇組當個混吃混喝的副導演。導什麼演?『搗眼』差不多!」

    小保姆一窩子笑,罵李子嘴粗。

    「他們做得我講不得?!」李子還嘴,唇齒極其鋒利。李子從十五歲開始做女傭,十年下來,她認識了全北京的大小保姆,中南海裡的保姆也有她姐妹。說話、招式,油滑卻土氣十足,處處做出滿不在乎,什麼世面都見過的樣子。見霜降也大大瞪著眼,她說:「你看,我知道她要嚇著!五嫂人綿和,少心少肺,淮海哄她:你鬧什麼,我有多少女人你都是東宮娘娘。五嫂再不鬧了。晚飯前,淮海偷開了老爺子的車送那女人走了,五嫂揪著我問:『淮海有沒有偷我東西送她?』我說我哪裡曉得。她說:『他一貫背著我拿我的東西做人情。我進口的內衣內褲有一抽屜,我根本沒數。有次我在那個專門放新內衣的抽屜裡撒了撮煙灰,回來一看,煙灰果然沒了啊!』」

    這時,東旗的聲音在門外喊:「有夠沒夠啊?水是要錢的!」淋浴馬上都被關上了。東旗又說:「什麼事笑那麼狂?又在講我們家人好話,是吧?!」

    小女傭們紛紛穿衣服,準備散伙。霜降抓住李子問道:「你下午傳話,說程司令找我,七扯八搭的,他哪裡找過我。你們以後少跟我開這些玩笑!」

    李子叫過另一個小保姆,說是她傳的話。

    「是孩兒媽叫我傳話的!」小保姆說。

    「孩兒媽?別神經了!」李子搶白。人都知道,誰一把火點了這院子,孩兒媽都不會問一個字,人也都知道她跟程司令的怪誕關係。

    小保姆急得賭咒:「——孩兒媽親口跟我說,程司令馬上要見霜降!我還格外問了她,是不是新來的、長得俊俊的、俏俏的那個。因為我也奇怪,程司令從來不跟保姆講話,要麼通過孫拐子,要麼就當著我們面訓他兒女,說他們沒管好自家小阿姨,你們不記得?有時你明明跟他站得面對面,他偏偏對他兒子媳婦大老遠地喊:去叫你家小阿姨把走廊給我再打掃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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