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燈是被程司令允許開的,哪怕通宵達旦。所以他的兩個年長的孫子常在這裡完成功課。這夜客廳裡多了個人:程大江。他坐在地毯上,身邊一圈垃圾:「可口可樂」空聽、西瓜皮、捏扁的紙杯。他幾乎與電視屏幕臉貼臉,正看一部英語錄影帶。他不斷重複某個畫面,每重複一遍他的身體便更近地傾向電視機,似乎這樣便縮短了對它的理解的距離,終於他意識到什麼在干擾他的理解力。他跳起來,對兩個男孩嚷道:「媽的你倆吵個沒完啦,滾回你爹媽那兒吵去!」他沒看見門外的霜降,屋裡太亮。他仍是赤背赤足,儀穿一條雪白的運動短褲。從他們頭次相見後,霜降再沒見過他。你休想在飯廳或其他什麼地方見他,他管他的兄姐們叫「那幫人」,或者「蟲們」。什麼蟲你自己去想:寄生蟲、蛀蟲、蛆蟲。他與這個家庭似乎從未混到一起過。與東旗相似的是,他儘管對這個家抱輕蔑、愚弄,決不同流合污的態度,他也決不放過任何機會傾搾它。所有程姓兒女都在這點上一條心:機會抓一個是一個;老爺子眼一閉腳一蹬,機會就過期作廢。「媽的,你倆吵得我什麼都聽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男孩之一說:「外公讓我們在這裡……」男孩之二說:「我們不是在玩,我們在做功課!」
「我他媽的不是在做功課?!……」他指指靜止住的電視屏幕。兩男孩又解釋什麼,他嚷:「大聲點兒嘟噥,我聽不見……」
「就是嘛,我們不是吵,我們非得這麼大聲才聽得見!這屋子吵嘛!!……」男孩說。
大江這才悟出道理。七八隻冰箱沿牆站著,一同嘈切嗡鳴,一同排熱,使客廳不僅吵鬧而且烘人地熱。「媽的,省錢省錢,永遠忘不了祖宗八輩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並用一隻手摀住朝電冰箱的耳朵。兩男孩抗議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不理。
霜降想,他根本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只在上廁所時用功」。
霜降還想,到了晚上,他唇上唇下的鬍子冒了茬,添了點兒壯年氣,更俊了,他長得其實極像父親,但許多部位被淡化了。因此父親成了兒子的漫畫。
霜降甚至想,做個女人,被這樣一雙手臂擁入懷中時,該是不無美妙的,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什麼結局都沒有。這雙臂之所以到目前還空著,大約所有被它們擁進的都是沒結局的一瞬。最後誰會在這雙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來?這樣想多麼好玩又多麼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麼好的院子,要沒這些音樂、吵罵、專屬於夜間的歡笑。六稜形的花壇裡開滿鴉片花,太陽下看,艷得人眼都招架不住。花壇兩側都是櫻桃樹。櫻桃被摘過兩茬了,家裡卻沒人嘗過,包括院裡的孫兒孫女。老將軍年年都把櫻桃送到一所幼兒園,那所幼兒園是在五十年代為抗美援朝的烈士子女開辦的,只接受烈士後代。漸漸地,太平年代不再能夠搜集到足夠的「英雄孤兒」,幼兒園就成了普通的營業機構,似乎程司令不知道這個變遷,照舊每年親自採下櫻桃送給不管是誰的後代;照舊以滿腔痛惜滿腔憐愛的笑容與這些父母都健在的孩子們照相,再由報紙或雜誌將相片刊出,題名為「將軍與孩子」。有次淮海的孩子哭鬧著要吃櫻桃,淮海妻子求她公公,說情願花錢買幾粒著了名的「將軍櫻桃」。老將軍給她上了十分莊嚴的一課:「它們是什麼,你知道嗎?」
兒媳說它們是櫻桃,準確點講,它們被稱做「將軍櫻桃」。
「不對。完全錯了。它們不是櫻桃。它們是一種偉大的意義。是革命傳統的偉大繼承。」兒媳後來對人說,不知她不懂這些話,還是這些話根本不通,沒文理。「所有吃過這櫻桃的孩子,」將軍繼續:「統統會記住,他們沒有被社會忘掉;他們被全社會的人愛、關懷。雖然他們不幸失去了父親或母親,但他們能得到比父母更多的愛。你懂了嗎?」
兒媳慌忙點頭。不懂也要點頭;先點了頭慢慢再去懂。這院的人必須這樣才過得下去日子。淮海聽了妻子的「不懂」後,半夜架梯子,讓孩子爬上去坐在樹丫上,盡肚子吃。事後他對院裡人們說:「要是沒這些櫻桃,父母雙全的孩子不會被社會忘掉;程司令倒是真要被忘掉了。」
一個曾經被牢記的人,被人忘記是挺慘的一件事,東旗總結說。晚飯桌上,東旗常常就事論事說點什麼;她披衣趿鞋,似乎每天都在提煉一種新教義,做了聖人哲人似的。有回晚餐後人聊到大江:大江的野心勃勃前程遠大潛水手錶雙紅摩托,以及摩托後座上朝新夕異的女朋友。東旗橫來一槓:心高能高,最後要看命高不高;要想以心高能高去將命也拔高,那是白累;穿草鞋的命,一代兩代能拔高多少?霜降當時在場,不懂她說什麼。沒人懂,人越不懂東旗便越深奧。
霜降穿過花壇,想回屋去睡,身後有點響動。她走快了些,她不想在這裡遇上大江。一個嗓音在她身後說:「站住。」
是四星。不遠處一個煙頭的光亮急促明暗著。幾天前程司令在院子裡發現了幾隻摔碎的刻花玻璃杯,罵街罵得比平時早了半小時。「日死個奶奶,我看你還有什麼往下摔!」人們被吵醒,馬上明白他在罵誰。他只要不指名道姓,準是罵四星。若見泔水桶裡有成整的包子、餃子、餡餅,他立刻會罵:「日死個娘,你不吃,你就扎上脖子給老子省點!」都明白給四星送去的飯被原樣端回來了,又被倒了。「你摔——有種你把你那電視機、錄音機都摔碎它!……」
霜降再不敢去看四星的窗。沒人知道四星觸摸過她,她在四星屋過了一夜。那時她只覺四星瘋,現在才知道他告訴她的話半句都不瘋。這院裡的人真當做他被發配到迢迢千里以外去了,或者根本就當他不存在,非得他砸點什麼下來。人們看見碎掉的刻花玻璃杯就遠遠繞開那窗口,也不去清掃,存心保存那個現場似的。那個現場反正遲早會被老爺子發現,老爺子不會不對付他:給他足夠的酒、煙、安眠藥。霜降這才相信真有這樣一種牢:舒適、樣樣齊全,門不上鎖;你可以逾越這牢,但你的逾越是不被承認的。所以你等於沒有逾越。人們認為你在坐牢,你也認為你在坐牢,牢的意識而不是牢本身就形成一種完善的隔離。
四星過來了,他身上的氣味馬上讓霜降想起他那間牢的氣味。
「准你出來啦?」霜降偷偷往後退了兩步,想退到那股牢獄氣味之外。
「什麼准不准,我高興出來就出來!」四星說。他在花壇邊沿坐下來。出來又怎樣?人們認為你在坐牢,你走到哪裡,哪裡就是牢。「跟我講話。問我點什麼事;問我吃得怎樣,睡得怎樣,大過便沒有。跟我媽似的,她天天這樣問,替你刷刷馬桶,再摸摸我的頭。說話呀!問呀!我操!」他兩手握拳捶自己的腿。
霜降想,拔腿便逃總不得體:他捶他自己,又沒捶你。他不是真瘋,最多裝瘋。頭次見她,他說過他喜歡她,那時要是他真對她下手,她也不會拚命掙扎。她拗不過她的好奇心。他和她生活中的男人太不同,他出身權貴,落難卻富有,他會怎樣享受她或糟蹋她,她想像不出。她知道她會厭惡,因為這是公認的值得厭惡的事,但她想弄明白在厭惡下面,會不會有種不被公認,甚至不被承認的歡樂。從很小,她就與村子裡的女伴躲在稻草堆裡講許多有關強姦的故事。講到最恐怖時,她覺得身體裡有一種急躁,她必須兩手抱緊自己,兩腿夾緊自己,才忍得住它。女伴們相互問:怕不怕?她明明發現她們眼裡全是興奮。都說怕,都說要那事發生寧可去死,她認為她們撒謊。不然說到死時她們笑什麼?她們中最年長的一個後來真被鎮上醫療所的大夫強姦了,她沒死,她嫁給了他。吵著鬧著地嫁他了,難道要他強姦她一輩子?
霜降想,男女之間的事是最講不清的。頭天晚上誤入四星的屋,被擱到床上時,她除了怕、反感,還有什麼?還有種期待?不然為什麼當他什麼也沒對她做時,她感覺到了那點失望?假如那晚他真做了,她也會吵著鬧著嫁給他嗎?她不會。嫁給這個半人半鬼的東西?她不會。對他,她除了好奇還有點兒憐憫;一個造夠孽的人在自食其果時的淒楚不同於任何人的任何一種淒楚,它是他整個的無人性中的最後一點人性,所以顯得尤其濃烈和動人。鎮子的街上不時會走過赴刑場的死囚,他們的面無人色,他們的一步一跌,使她難過得幾乎落淚,她怎樣也講不出「活報應、現世現報」之類的話。她也懷疑這樣說的人是否都由衷。有時她認為人這樣說是說服自己:別去可憐他,他做得受得;他活該的。許多東西都有正直與不正直之分,包括憐憫;許多東西也分主次,包括善良。因而人得說服自己去泯滅天性中不正直的憐憫和次要的善良。
霜降有時卻做不到那個「泯滅」。她常恨自己:當人們縛住一隻黃鼠狼,亂杖齊下,她認為它比它咬死的一群雞更值得憐憫。除了孩兒媽,這院裡誰不說四星是條徹頭徹尾的惡棍?連他自己都不否認。也許正是他對自己是條惡棍這點深切真誠的認識,才使他從不逾越他的牢獄,把自己和那些無眠的長夜關在裡面。霜降的不正直的憐憫與次要的善良大約也萌發於那夜裡,他列數自己劣跡時;他當時的坦然像在說:有什麼可避諱呢?反正是沒藥可救了。像那些得知自己身患絕症的人一樣,四星瞭解自己操行上的絕症,一點痊癒的希望都不抱。霜降沒逃,不過沒膽量像頭一晚跟他講話那樣無忌憚了。這院子才待一個多星期,霜降世故許多。裝傻、以傻賣傻可以,真傻就完蛋。她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
「近點,讓我摟摟。」四星手伸過來,霜降肩一讓,「我又不是像淮海那樣瞎摟,我摟我喜歡的妞兒還不行?」
「你動我就喊!」
「喊吧。」他手已勾住她頸子。
「我咬你啦?」霜降扯他的手。
「我太喜歡咬人的娘們了。咬吧,小甲魚。」四星沒皮沒臉地笑:「往肉上咬不往心上咬就行。這黑衣裳哪來的?是那個叫六嫂的壞女人給你的?」
「我自己買的!」霜降真有些急了。她見客廳燈滅了,大江走出來,拿口哨將一支流行的纏綿歌吹得像進行曲。他或許會到花壇這邊遛遛彎。「有人看見你,會把你五花大綁綁回去才好!」
「那你記住,我是為你越獄的,為你挨綁挨槍子兒!」他笑著,翹一個嘴角,像噁心著一切,包括他自己。「我這輩子沒想過誰。有那麼幾秒鐘,我突然想到過你。」
霜降瞪著他,吃不準被這個半禿的人殼子想是不是件好事。她不再用力掙,沒人會看見他們了:大江的口哨已一路響到了後院。她甚至感到一種舒服,有人對你這樣說,不管真假,總是舒服的。
「今天夜裡你陪我睡。」四星說。
「你說什麼?」她不再舒服了。
「沒說什麼就說你陪我睡覺。」
霜降甩掉他,正正衣領:「你怎麼……?」
「這麼壞。」四星替她說,「我不早告訴你了嗎?不過想你陪我睡覺,這壞在哪兒啦?我喜歡你,這也算壞?」他眉毛聳到額上,似乎無辜極了。「跟不喜歡的女人睡覺,那才叫壞。」
霜降站起身。跟這個人有什麼好理論的。「你搞錯了吧?我是個到城裡來掙輕閒飯吃的鄉下姑娘,除了一身力氣,沒別的好處。你別給我這身城裡打扮糊弄了。多土的瓤子還是多土的瓤子。沒錢掙,誰喜歡我我也不在這裡待。今天你喜歡我,明天有人不喜歡我了,我就得走路!……」霜降說著,自己真的出來一股悲忿。
四星也站起,兩手抱著膀子用一個純粹二流子的步子朝她跟前晃。臉還是笑,笑彷彿在說:看你狠,看你伶牙俐齒。伸懶腰一樣,他張開臂抱住了她。她動彈,他就以下巴抵住她額,什麼話也沒了。
霜降感覺這抱在深起來,成了種湮沒。就算他的話沒一句真,它卻很真很真,他還不像自己表達的那樣瀟灑地痞,或痞得瀟灑。遠沒有活得煩透厭透,他只是羞於怯於表達他對生活的乞求——這抱便是那乞求。
霜降想,你就抱吧。他們分手時很安靜,卻突然看見孩兒媽在很近的地方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