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窗裡的莎樂美 第3章  (2)
    柳今早就被人叫去談話,我注意看了一下柳一蓉的家,客廳真的是可以容納差不多四五十人,客廳的門直接通向一個小花園,我有衝動去花園裡轉轉,又覺得第一次來別人家作客,隨意走動非常不妥,於是我按捺住了好奇,仍舊在一個角落裡微笑看著人來人往。

    人差不多到齊了,柳一蓉很隆重地介紹了我。我有點受寵若驚,不知道柳今如何描述我的,但是在場的人都向我表示了友好,我求救般地找尋人群中的柳今,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一張年輕的,生動的臉,看不出來具體的國籍,又似乎分明是不折不扣的中國女孩,在這樣的場合裡,我的感覺有點錯位,我不知道這女孩在哪裡見過,或者說僅僅是跟我認識的某個朋友有點眉目上的相似?

    我的目光很快就越過熟悉的女孩的臉,繼續找尋柳今,卻一直沒有看到他。

    今天的酒會似乎沒什麼主題,柳一蓉在介紹完了我之後,便自由地跟人談天去了,我的緊張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很快,人們的注意力就從我身上散開了,大家都有話題談,我趁機向客廳外的小花園方向走去,確定沒有人注意我,我便走進了花園,雖然已經是傍晚,仍舊可以感覺到花園裡的植物散發出來的香氣。我喜歡這樣幽靜的空間,說實話,我很不習慣人群和聚會,那會令我產生一種壓抑的感覺,只有一個人的空間,和植物和陽光星辰相伴,我才會感覺愜意。

    「Kevin?」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我窘迫地回頭,似乎做了一回不光明的小偷,卻看到了剛才巡視周圍時看到的那張熟悉的臉。

    我很奇怪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叫Kevin?」

    「剛才主人不是介紹過了?」她的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看到這嚴肅的表情,我突然想起了在機場看到的打電話的女孩。原來是她?竟然是她?世界真小。

    「我們搭同一班飛機來的。你在飛機上一直在跟一個迷人的姑娘交談。」嚴肅的表情又變成了促狹和狡猾,我一時間有點無法適應。

    「你一直有注意到我?」

    「我注意身邊每一個人,包括你身邊古板的老太太和你身後一直在睡覺的一個印度男人。」

    我為沒有注意到她而感到慚愧,我說:「很高興認識你。」

    「我們還不算認識。」她說,「你並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我們現在認識一下吧。我叫Kevin。」我主動地伸出了手,不過她並沒有打算跟我握手,她轉到了我的身後,拿起一枝開放的白色花朵聞了聞,說:「我叫封露美。」

    我有點吃驚,封露美說:「怎麼?覺得耳熟?莎樂美在嫁給安德烈亞斯之前,叫露·封·莎樂美。不過,我跟她並無關係。」

    「你是中國人?」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封露美笑了起來,「我是哪裡的人,有什麼關係嗎?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封露美就好了。」

    我點了點頭,贊同她的觀點,接著,她轉移了話題說:「有一次聚會,我們每個人都給自己取了一個天才的名,你知道柳一蓉叫什麼?」

    「居里夫人?」

    「當然不是。她是我們的喬治桑。」封露美得意地笑起來,「可惜我們還沒有找到理想的肖邦。」

    我突然對這些話感興趣起來,「你們都有一個天才的別名?你是莎樂美,她是喬治桑?」

    「如果你願意,你馬上可以成為我們的薩特或者叔本華。這沒什麼難。」

    「這很有趣,所有的人都穿越時空聚會在了一起。」

    封露美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她說:「不是所有的人穿越時空聚會在一起,我們仍舊是我們,這些名字不過是暫時的。你不覺得,名字是很有趣的東西嗎?比如說,我自從開始叫封露美,我似乎就真的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而當我叫項美麗的時候,我又似乎真的變成了項美麗。」

    對於封露美的話,我深有同感,當我是周文暻的時候,我是那個一本正經,穿梭在寫字樓裡的白板人;而當我是Kevin,我立刻披上了落拓不羈的外衣,天馬行空地流浪,不用考慮很多問題,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喜歡做Kevin。

    「看來你從來不喜歡應酬。」封露美笑著說,「剛才看你窘迫的樣子挺有趣的。」

    我尷尬地說:「我沒有心理準備。我是陪朋友來的。」

    「是柳今嗎?」

    「你認識他?」

    「不算認識,他很少會跟女人交談,我一直……」

    我接過了話,「你一直以為他不喜歡女人?你錯了。他很正常。」

    封露美離開哈哈大笑起來,好像我是一個愚蠢的傻瓜,她的笑令我很懊惱,後來她停住了笑,說:「你挺有趣的,我沒看錯。好了,我不陪你一個人在這裡發呆了。發呆愉快。」

    說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一溜煙地進了客廳。

    當然,我的好興致已經被封露美完全破壞,她是個奇異的女人,她的笑,她的表情,全都給了我一種壓迫的感覺,似乎她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皇,而我不過是一名虛弱的走卒。這樣的感覺令我非常不舒服,我打算離開這懊惱的花園。

    當我再次回到客廳的時候,柳一蓉正在跟封露美愉快地談話,封露美背對著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背部優美的曲線,她個子很高,腰肢很瘦弱,肩膀也很窄,給人一種很女性的感覺,雖然我看不到她的臉,仍舊可以想像她的表情,我甚至可以想像她在對別人描繪我的時候,那一種洋洋得意的嘲笑。

    我斷定她是在嘲笑我。雖然我沒有聽到任何關於我的議論,但是僅僅是直覺,已經告訴我了一切。

    柳一蓉看到我之後,跟封露美告別,然後關切地向我走來,說:「不好意思啊,Kevin,沒有好好地招呼你。」

    我更加尷尬地說:「我沒關係的,我很好,剛才看到你的花園很美,過去看了看。」

    柳一蓉說:「這次打算在香港玩多久?」

    我想了想說:「可能有一周的時間吧。」

    「如果無聊的話,可以來找我,我一般時候只要在香港,都是跟朋友們在一起的。」

    我客氣地說:「謝謝。我一定會的。」

    柳一蓉愉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去招呼客人了。

    終於等到了離開的時候,柳今說:「我剛才遇到了一個朋友,他失戀了,拉著我說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愛情哲理。」

    「藝術家也會失戀的。我以為只有普通人才會為愛情所困。」

    柳今瞪著我說:「普通人才沒那麼多的時間去為愛情煩惱,能維持生活已經不易,愛情,太奢侈了。」

    我猶豫不決地說:「剛才,聚會中有一個人,叫封露美的。你認識嗎?」

    柳今說:「認識,她是個奇怪的女人。你怎麼會認識她的?」

    「說來很巧,我們是搭同一班飛機過來的。」

    「嗯,封露美整天來去匆匆,誰都不瞭解她。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會在這聚會中出現的。很神秘。聽姑媽說,她的父母都在國外,但是她卻從來不跟父母聯絡。也沒有人知道她住在哪個城市,跟什麼人在一起。」

    我有點不愉快,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出來,於是便化做了沉默。

    柳今一大早便出門去忙他的事情了。臨走他給我留下了字條,要我自己安排一下活動,晚上他會找我匯合。我攤開地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去哪裡轉轉,於是我打算像個流浪漢一樣,隨便出去走走。

    沿街看到了很多攤位,花花綠綠的樣子,每個人臉上都有著很愉快的笑容,似乎只有我有些不快。

    奇怪得很,自從跟封露美短暫的談話後,我就一直高興不起來,其實回憶起來她並沒有說或者做什麼過分的事情,卻怎麼會對我的情緒有如此大的影響?我努力讓自己過於敏感的個性舒展一些,畢竟,這是一個不錯的天氣,在這個不錯的城市,我有什麼好煩惱的呢?

    走到一個轉角處,看到一個乞丐模樣的男人坐在地上正在吹著一首英文歌,街市的繁華似乎與他毫無關係,他沉浸在一個人的音樂中,自得其樂。我走了過去,蹲在旁邊欣賞他的音樂,他看到我的到來,音樂聲音停了。我下意識地掏錢包。

    「你要幹什麼?」他很警覺地站了起來。眼神充滿了牴觸。

    我說:「我很喜歡你的音樂。」

    「你以為我是乞丐嗎?」他生氣地看著我手裡拿出來的錢包,好像我的舉動嚴重地侮辱了他。

    我馬上意識到我可能出錯了,但是他的頭髮零亂,衣著樸素,就這樣孤獨地坐在地上,我不知道還有任何其他的可能。

    他不再理我,繼續吹他的口琴,神情顯然很傷感,我為打攪了他的寧靜而感到抱歉,站起身來,打算離開,他說:「等一下。」

    我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他,他說:「坐一會吧。」

    我坐在了他的旁邊,他繼續吹他的口琴,琴聲悠揚而感傷,似乎在訴說著一段難以啟口的故事,我真的被這音樂感染了。

    「你從哪裡來的?」吹完了口琴,他停住了,眼睛看著前方問我。

    我說:「北京,昨天剛到香港,來看朋友。」

    「北京。嗯,不錯。」他點了點頭,「我不是乞丐。」

    我萬分尷尬地說:「對不起。我以為……真的是對不起。」

    他笑笑說:「不要道歉,你沒什麼錯。雖然我不是乞丐。但是也沒什麼分別。我一無所有。」

    我說:「我也差不多,我也是一無所有。」

    「不。你還有理想。有理想就有一切,我則沒有。理想,蠻美好的,珍惜你現在還有理想的日子吧。總有一天,你會喪失一切的理想,像我一樣活著。」

    「你每天都在這裡吹口琴嗎?」

    「不,偶爾。我喜歡人多的地方,這讓我有活著的感覺。我很害怕孤獨。人其實都害怕孤獨。如果把一個人放在一隻野島上,他很快就會不再像人,而演變成什麼動物,語言,思維,行動全都蛻化掉。」

    「不過,大部分人都標榜自己喜歡孤獨。」

    「大部分人,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哪一句話是真的。就像你說的,大部分講話是為了標榜。」

    我笑了笑說:「剛才我走到你身邊,覺得你非常享受自己的孤獨,看來我錯了。」

    「也沒錯,我很喜歡繁華角落裡的孤獨,但是這並不是真正的孤獨。」

    說完,他又開始吹了起來。我開始覺得這一趟出行收穫很大,先是遇到了奇異的俄羅斯女孩,再是光鮮亮麗的姑媽,再就是這個奇怪的乞丐——當然,他並不承認自己是乞丐。

    我刻意地沒有提及封露美,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強烈的,不詳的預感在心裡瀰漫,這種預感過去也曾經有過,我曾經說過,我是一個非常注重直覺的人,每當有災難來臨的時候,我都會有一種機能上的感覺。當然,說到災難可能有點嚴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在機場見到封露美的那一刻起,我就懷疑她會影響到我的生活,這是無根無據的,也許有點荒唐,但是在花園裡的第二次會面令我肯定了這個預測,我把這種預測悄悄地放在心裡,甚至企求它不要實現。我缺乏抵抗的能力,又過分敏感,在我有限的幾次戀愛中,除了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之外,我並沒有特殊的情商敢於挑戰極限,我喜歡遠離和逃避,對於我來說,安全是最重要的。

    我站了起來,感覺腿腳有些發麻。剛要轉身打算離開,突然,我看到了封露美。

    我的呼吸幾乎停了下來。五秒前,我還在想著的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有點不能適應。

    「怎麼?很意外?」封露美露出了得意而輕鬆的表情,「我跟蹤你的。」

    我被封露美的坦白嚇了一跳,回頭看看吹口琴的男人,他竟然停住了,眼睛呆呆地看著封露美,似乎是熟悉的朋友。

    「你們認識?」我笨拙地問。一見到封露美,我似乎立刻讓自己矮了一截,還會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話,我該怎麼解釋這奇怪的現象?

    「認識。」封露美意外地回答,「我們是老朋友。」

    吹口琴的男人仍舊呆呆地看著封露美,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又似乎沒什麼可說的,封露美對他做了一個抱歉的姿勢說:「大毛,我得把你的新朋友帶走了。」

    被封露美叫作大毛的男人可憐地低下頭去,像個犯了錯接受了懲罰的無知的小孩子。

    封露美愉快地拉著我的手說:「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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