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那個晚上變得非常模糊,只記得等我稍微回過神來時,就看到轉動的警燈在窗外閃爍。在警察按響門鈴到走上樓梯,再來到我們的房間敲門的一分半鍾內,欒軍帶了毒品和手槍,從後門掩出去,再翻過鄰居的圍牆逃走。我滿身是血地走去開門時把兩個警察嚇了一跳,立刻拔槍在手喝令我不許動。二十分鐘之後皮得遜趕到,進房看過之後出來,他滿臉迷惑的神色。我整個人好像漂浮在雲裡霧裡,恍恍惚惚地對任何問題都一律不答。最後,來了一輛救護車,兩個擔架員小心翼翼地把我放上去,抬下樓梯,送去醫院。
在醫院裡,一大群醫生和護士為我做全身檢查,我躺在病床上像木偶似的任由他們擺弄,全身的骨頭像是被抽去,連手都抬不起來。腦子裡滿是歪嘴慢慢地抬起手臂,用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然後對我展開一個鬼魅般的微笑。這個動作像幻燈片似的不斷重複,只要一閉上眼睛,歪嘴那張臉就從血泊中浮起來,對著我獰笑,滿房間是暖烘烘的腥甜味道。旁邊的病人向醫院抱怨我在半夜裡聲嘶力竭地大叫,我自己卻一點都不記得了。最終,醫院把我移入一間單人病房,門口二十四小時有警察看守。
第三天,我完全清醒過來,只是感到極度的沮喪。下午皮特遜由醫生陪著來到病房,醫生嘰嘰咕咕地說了一大通,我一句都聽不懂,索性轉過頭去。皮特遜好脾氣地解釋道:醫生說檢查的結果是你並沒有受傷,但是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冷笑一聲:「少廢話,要走就走。」皮特遜驚異地問道:「去哪裡?」「監獄啊!」老狐狸笑道:「哪兒的話。怪不得醫生說你精神受了刺激。我們作了調查,當時在場的證人說是李先生拿槍逼他叫開門的,而且一進門就對你使用暴力。就是你開槍擊斃了他,也是出於正當防衛,法律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我一言不發,直直地盯著他。皮特遜和我對視了好一會兒,末了轉開眼睛,裝著輕鬆的口吻問我:「也許我還有什麼可以幫助你?或者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試著解釋給你聽?」
「有。」我冷冷地蹦出一個字。
皮特遜臉上浮起一個相當誠懇的微笑:「請說。」
「我沒有被逮捕?」
「當然沒有。」皮特遜毫不思索地答道。
「那我是自由的囉?」
皮特遜猶豫了一下,繼而點頭道:「是的,不過……」
我沒等他說完,從床上一躍而起,推開驚慌失措的醫生護士,衝出病房,穿著醫院的病服從樓梯上奔下去,跳上門口第一輛計程車直接回到李奇蒙住處來。
做飯老頭看到穿著病號服的我闖了進來,嚇得張口結舌連話都不會說了,像見了鬼一樣。我沒跟他囉嗦,我們的房間門口拉起了警察貼的黃封條,我伸手一把扯下,推門進房。
房間像口深井,筆直地沉入地底,空空蕩蕩。地上的血跡還沒有洗去,星星點點,已經發黑變稠,干結在地毯上。我在房間中抱頭蹲下,不敢相信這黑黑的一點一滴的斑塊是從歪嘴的身體裡噴射而出的。皮得遜是怎麼說的?就是你開槍擊斃了他,你也沒有罪,法律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誰開的槍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是我把歪嘴逼上那條路的,這和我親手殺了他沒有什麼兩樣。絕的是法律還站在我這一邊。
沒人能判人有罪,除非你自己。在刀口上找飯吃的人最動不得這個念頭。一個「罪」字會使你手軟,做起事來放不開手腳,這是江湖上的大忌。我拚命想把這個念頭驅走,但是,它頑固地一再回來。
天暗下來了,傍晚時分下起了雨,我一動不動地坐了三個小時,背靠在牆上,渾身發軟,胸中像有把烙鐵,每次關於歪嘴的記憶浮上來時,烙鐵就燙在心尖上。我告訴自己不能再在這個房間待下去,否則人會發瘋的。我翻出抽屜裡的車鑰匙,打開後門,穿過院子,走進漸漸大起來的雨中。
我坐進停泊在路邊的汽車裡,當我在蓋瑞大道向右轉時,從反光鏡裡看到剛才停車的位置有輛車亮起了頭燈,顯然是個經驗不足的跟蹤者,反正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FBI也好,血腥幫也好,你們願意跟就跟著吧。
車子沿著蓋瑞大道,向西邊駛去。我想起在座椅底下,有一支上了膛的烏茲,放在那兒以防不測。在接近蓋瑞和二十七街時,紅燈亮起,我踩住剎車,看到後面跟蹤的車子隔了一輛車停下,我冷笑一聲,掛上保險帶,一隻腳踩住剎車,一隻腳放在油門上,就在一輛卡車準備越過十字路口時,我一加油門衝了出去,那輛卡車急忙剎車,我的車子擦著卡車的防撞桿穿過紅燈。油門踩到底,也不管路上的紅燈和停車標誌,直向海邊駛去。
上了坡頂,從傾斜的車頭望出去,大海就在我的腳下,巨大的一塊鋼灰色。烏雲濃重,暗沉沉地壓在海面上,遠處卻透出一道金黃色的極光。我的汽車像刀子一樣切過莽莽的雨幕,掠過空無一人的海灘,在左邊,金門公園的風車的葉翼在淒風苦雨中有氣無力地轉動。通過這條筆直的海濱大道,過去就是三十五號公路,再從帝利城拐上二八零高速公路,跟蹤的人見鬼去吧!也許剛才那個紅燈就已經把他們甩掉了,正在我分神去看後視鏡時,窗前閃出一個巨大的黑影,我雖然急踩剎車,車頭還是猛地撞在一輛路邊倒退出來的旅行車的屁股上。我只感到胸前的保險帶把我猛地一勒,一聲巨響,然後我的車子像個舞蹈演員似的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的圈子,我一陣昏眩,再睜開眼睛看去,只見車頭蓋像孔雀開屏似的豎了起來,擋風玻璃佈滿裂痕,可以看到白色的霧氣從引擎箱裡冒出來。
我的窗邊閃出一個黑影,一個蒼老的聲音問我:「Areyouok?」我糊里糊塗地被人扶出了車廂,冷雨飄在我的臉上,我才清醒了些。我的那輛豐田車好像短了一截,引擎被撞得稀爛,防撞桿飛到對面的車道上去了,遍地是碎玻璃,濕漉漉的地上一片油跡洇開來。對方是輛老式的美國旅行車,後面的防撞桿掛了下來,別的倒看不出有多大損傷,開車的老頭穿得破破爛爛,一個勁地嘀咕:「天已經黑了,你這年輕人怎麼不開燈?你受傷了沒有?」我一言不發,路上有別的車停了下來,我恍然聽見有人說打電話給警察,我推開圍觀的人群,越過海濱大道,走上供人慢跑的人行道。
雨差不多停了,海上還是烏雲密佈,那道金黃色的極光更顯燦爛,幾隻海鳥像幽靈似的在極光中翻騰飛舞。前面就是防波堤,水泥牆面上佈滿了噴上去的塗鴉,有一道垂直的階梯直通到下面的沙灘。
防波堤齊胸高,從蓋瑞大道盡頭的懸崖一直延伸到三十五號公路的入口處。寬一尺半,在好天氣時常有一對對情侶坐在堤頂眺望海面。現在卻空空蕩蕩。我瞥見幾十米外有一個物件,走過去一看,是個被捏得歪歪扭扭的可樂罐子,在罐口插了一朵白色的,已經凋謝的玫瑰。
白子?凋謝的白玫瑰?是的,在廣袤的天地之間,所有生命都將不可避免地走向凋謝。
什麼都無所謂了,我沿著陡直的階梯走上沙灘,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海邊走去,潮濕的沙子灌進我的鞋裡,我彎身把鞋襪脫下扔掉,光著腳繼續向海邊走去。
正是退潮時分,沙灘一直延展出去,浪頭襲來,越近岸邊越是急促,捲起雪般的浪花,突然又無聲無息地退去,只留下一圈一圈的泡沫。人生何不如此?一波一波地掙扎,跌倒,再掙扎,最後還是化成一堆泡沫,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轉過身來,看到遠處沙灘上有幾個人影向我走來,我的烏茲槍留在車裡了,不過,我心裡平靜得很,該來的總會來的。
人影走近,最前面那個胖胖的身影很眼熟,是皮得遜,三四個身穿藍色夾克的年輕特工跟在他的身後。
我語帶嘲諷地說:「屁先生,真不愧是盡責的公務員,這種天氣你不躲在家裡欣賞足球,跑到這兒陪我看風景來了,也沒這麼難分難捨呀,我們早上才見過面的。」
皮得遜沒理我的話,他帶來的人在我前後左右分散開來,以防我逃跑。一面是大海,一面是一千碼無遮無掩的沙灘,難道這些FBI的探員怕我飛上天去?
皮得遜走上一步,對我宣佈:「你被逮捕了,你有權利保持沉默,任何你所說的都可以在法庭上成為對你不利的證據,你有權利聘請自己的律師,或者,可以要求法庭給你指定一位,你有權利……」
我的雙手從背後被人扭住,我咆哮道:「皮得遜,你搞什麼鬼?今天早上你還說法律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我沒有任何可以入獄的罪名……」
雙手在背後「咯登」一聲被銬上,皮得遜面無表情地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你魯莽駕車,撞車逃逸;而且,車載法律禁止的自動武器……」
2007-3-18一稿,於柏克萊
2007-4-18二稿,於柏克萊
2007-5-14三稿,於柏克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