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第39章  (1)
    我不記得是怎麼開車回家的,上了樓就一頭倒在床上,真的病倒了,整個下午一直在發燒,頭昏目眩,胃裡作嘔不止,去廁所吐了兩次。欒軍問我要不要看醫生?我煩躁地說這點小病看個屁。拔掉電話線睡覺。

    在高燒的暈眩中,我反而感到安全,現實中的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時間變得像麵團一樣,可以任意伸長縮短,也可以逆向轉換。前世今生如萬花筒般錯綜迷離,月亮和潮汐一進一退,波濤從天邊湧來,無窮無盡。人像魚一樣地在記憶之海裡遊蕩,任何五光十色的魚兒都是幻影,是流動的夢境,醒來之後就完全不存在。人的過去,現在,將來可以重疊、交錯,揉為一體;或者可以像一支構造精密的槍械被一隻熟練的手快速地拆卸、拼裝,重新組合。最主要的,在暈眩之海裡沒有前因後果,沒有計謀的釣餌,也沒有責任的錨。巨大的鯊魚可以脈脈含情,小不點也可以凶狠無比,一片混沌。一切都是場遊戲,都不算數。在暈眩中發生的任何事都是演習、綵排,黑板上的字還沒有寫完就自動消失,另一隻無形的手又飛快地寫滿。永遠在開始,又永遠在結束。

    在翻天覆地的暈眩中心有一塊方寸之地,像面紋絲不動的鏡子,映出一張女人的臉,面目不清卻哀怨動人,我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桃子,只是一個作為男人對立面的女人,柔弱無力卻致人死命,那種誘惑任何男人都繞不過去。再仔細一想,男人從到世界上來的第一天就注定了以獵殺女人為終極目標。談情說愛是一種獵殺,婚姻是一種獵殺,勾引是為了獵殺,****更是一種實質的獵殺。精子射入子宮,擊中飄忽不定的卵子,連生殖都是為了永遠有獵殺者和被獵殺的對象。男人和女人的戰爭無時不有,各種兵器叮噹響成一片。男人的武器從冷兵器到烏茲衝鋒鎗到硬通貨和匠心獨到的金銀首飾;女人的武器是百丈軟索和情絲萬縷到結婚契約。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雙方互不相讓,一心要致對方於死地;在刀光劍影中,女人的肉體被刺穿,男人的脖子被絞索套緊,喘息聲可聞。在滿地狼藉中,造物主哈哈大笑,在棋局的終盤,他好整以暇地重新擺好棋子,興致勃勃地展開一盤新局。

    我是在棋局將近結束時,在暈眩中突然明白,不是我殺了桃子,也不是阿松用代價買來的殺手殺了桃子,而是上帝借我之手,演出了一場男女相殘的戲劇。即使不通過我,上帝也會湊齊角色,張三殺桃子,李四殺萍兒地上演這劇大戲。誰說上帝是創造生命的?我看這些生命被創造出來就是讓他們互相殺戮的,殘酷地殺、文明地殺、荒唐地殺、陰差陽錯地殺。一槍斃命和慢條斯理地殺,結局都是一樣。一個皇朝被一個妖媚的女人顛覆,一個強盜入門搶劫時殺掉手無寸鐵的弱女,弄權女人的一句話把人送進監獄折磨致死,田里的農婦偷襲士兵再被亂槍打死,或者像桃子這樣死於亂麻般的恩怨交纏之中,全是命定。

    你說這都是昏話,高燒不清加上做賊心虛胡謅出來的昏話。也許吧,但是昏話就沒有道理嗎?有時人被紛亂的現實蒙蔽了雙眼,只有在神思恍惚中才能一窺事情的真相。真相並不悅耳,真相也可能超出我們的常識,不被我們的常規思維所接受;但是記住,不是我們制定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而是我們在這個規律中被捲裹著順流而行,身不由己。

    雖然話這麼說,但我並不感到輕鬆,一個殺手的命盤永遠是沉重的。我們像屠宰場裡接髒物的盆子,血水、內臟、碎骨,以及任何使人作嘔的髒東西全都扔在裡頭。你只要沾上一次,那股騷臭的味道就永遠洗不掉。雖然殺人多了,感覺會麻木掉,但是在夜深人靜時聞到自己骨頭縫裡飄出來的血腥味,心裡還是會發虛。人都有軟弱的時候,就連我們這些以殺人為業的鐵石心腸的男人也不例外。我們的職業注定了永遠緊閉藏污納穢的內心,不得向任何人敞開,無論多大的壓力也只能自己承受。

    傍晚,天黑了下來,屋子裡靜悄悄的,我清醒了一點,欒軍不知去了哪裡。隔著門縫傳來前面招待所老頭煮菜的味道,油煙氣夾雜著不新鮮的煎魚味。胃又翻騰起來,撐起身去廁所嘔吐,除了清水什麼都吐不出來。回來時一眼看到電話機被拔了線,靜靜地蹲在一把椅子上。我躊躇了一下,當初跟阿松說好到了洛杉磯打電話來告知結果。下午要欒軍拔了線,是我下意識不想接到阿松打來的電話,怕聽到事情做得順手,也怕聽到事情被搞砸了。現在清醒了一點,知道把腦袋埋在沙裡不是個辦法,早晚得面對。阿松他們如果在十二點左右做完活,那麼這個時間也應該到洛杉磯了。我盯著電話機,最後決定還是把它插上,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是遮掩不住的,該怎樣就怎樣吧!

    我的手抖得厲害,插了幾次電話線才插上。我把電話機放在地板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人還暈著,抖索著摸到香煙,剛一入喉,竟是狂咳不止,喝下半杯剩茶才停住。

    煙吸進去都是苦的,可是我還是一根接一根地抽。門板很薄,隔壁傳來住客吃飯的聲音,男男女女又說又笑,一個男人大聲問燒飯的老頭,有沒有過癮的錄像帶?老頭問你要看幾個×的?男人說×越多越好。住在招待所的這些傢伙,拿了國家的錢,美其名曰出來考察,白天西裝筆挺地出去逛街,晚上回來就窩在房間裡看小電影,臨走大包小包的。一堆蛀蟲,我見了面從來不跟他們打招呼。

    等了好久,電話還是不響,我又檢查了一遍,看看線路是否接上,電話上有個自動答錄機,我也把它按下。阿松他們怎麼了?現在差不多近九點了,早就應該到了。那為什麼還沒電話來,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我差不多一天沒吃什麼東西了,胃裡不住地返酸水,應該吃點什麼壓一壓。但是想到要走兩個街口去蓋瑞大道,腿就不住地發軟。算了,還是等會兒讓燒飯老頭給我煮點稀飯,或者欒軍回來叫他幫我跑一次,買個外賣回來。

    搬出來之後,欒軍跟我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表面上他還是尊我為頭兒,一口一個「老大」,我說什麼他也都聽從,但自從我們跟阿松他們幹上了買賣,他跟阿光那夥人走得近了,除了晚上出去辦事,白天也常混在一起,我知道阿光常帶他去越南人的按摩店找女人,這種事是我沒法管的,但男人能混在一起玩女人,那就沒有什麼事不能說的了。我也有幾次婉轉地提醒過他,在江湖上行走不能沒有防人之心,阿松跟我們說到底是個利益關係。欒軍嘴上答應著,但平日卻依舊和那批人混在一起。所以我留了個心眼,這次的行動沒有讓他摻和進來。但不知阿松那頭會不會洩漏到欒軍的耳朵裡去。

    今天是週末,週末的生意好,有時一個週末能抵上一個禮拜賣的貨。我們一般十點出門,那時酒吧人丁興旺,鬼佬們兩杯黃湯下肚,沒有白粉就不能盡興。這時進門,一看酒保眼色,就知道哪個是買主,去次廁所,馬上會有人跟進來,就在小便池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晚上家家酒吧都不落空。

    阿松這次上來帶了兩個月的貨,我還沒分下去,拆成六包藏在我們房間的床墊下,欒軍應該回來拿貨的,週末的銷量比較大。

    突然電話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我被激得一激靈,下意識地提起話筒「喂」了一聲,話筒裡沒有聲音,我又叫了一聲「阿松?」還是寂靜無聲,但那頭的人卻沒有放下電話,聽得見背景裡街上的噪雜聲,我火冒八丈,衝著話筒大罵:「哪個龜孫子吃飽了沒事幹,玩到老子這來了?小心被老子揪住崩了你……」那邊還是一聲不響,我想也許是洋人打錯電話,聽不懂我的罵人話,就加上一句「FUCKYOU。」一把摔上電話。

    九點三刻欒軍回來了,一看就是喝了酒,臉通紅,大著舌頭問道:「老大,起來了?」我本想叫他去幫我買個外賣,一看他這個樣子,皺了眉頭:「欒軍,晚上還要出去辦事。怎麼喝了酒?」欒軍道:「被那兩個越南仔拖去,就兩杯,沒事的。」我說:「還說沒事,去照照自己的臉,我是條子的話一看就攔你下來。」欒軍訕笑著:「老大,你自己病得歪歪斜斜,不好好躺著,精神頭還這麼大。哪個條子敢攔我的話就給他一槍。」我說:「這不是自找麻煩嗎?你身上還帶了幾萬塊錢的貨呢。」欒軍道:「老大你操太多心了,以前可沒這麼婆婆媽媽的。」我一聽這話,一口煙嗆在喉嚨裡,又是一陣大咳,好久才說得出話來:「你當我願意操這個心?惹出麻煩來不就是我一個人在收拾,鬼影也不見一個?也好,死的死,走的走,靠我一個人硬撐在這兒,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不如大家散了吧。」

    欒軍沒作聲,給我倒了杯水。我說:「欒軍,不是我亂發脾氣,近來煩事太多,洛杉磯那頭,賺錢時什麼都好說,不賺錢時可難說了。你知道,越南人很難弄的,你還在興頭上,他已經翻了臉。還是提防些的好……」

    欒軍剛想說什麼,前面廚房裡傳來一陣喧鬧聲,一把椅子翻倒在地,有人尖叫了一聲,我跟欒軍都不說話了,豎起耳朵聽前面的動靜。有人低聲在說什麼。欒軍剛想開門去看個究竟。我阻止了他:「不關我們的事,你打點一下,早去早回,這幾天我右眼一直跳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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