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第32章  (2)
    好一個情種,我真是無話可說。我從口袋裡掏出香煙,不顧牆壁上貼著「不准抽煙」的告示,點上火猛抽了一口,把煙灰撣在差不多沒動的干炒牛河的盤子裡。

    「讓我來告訴你這個傻瓜,她來之前還到過……」話還沒有出口,飯店的跑堂已經站在桌邊:「先生,我們這兒不能抽煙,請你熄了或是出去抽……」

    我想也沒想,從口袋裡摸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遞給那跑堂:「去,別來煩我們,半夜三更,沒人會來管的。」說著把鈔票塞在跑堂的手裡。

    那跑堂捏著鈔票,還是說:「不行的,先生,有人去告發了我們那是要吃官司的。請你熄了吧。」

    我眼睛一瞪:「誰?誰會去告發?老子今天這根煙抽定了。」

    跑堂看我氣勢洶洶,不再說話,從桌邊退開。那張鈔票留在桌上沒動。

    歪嘴訝異地看著我:「老大,你怎麼啦?」

    我悶聲喝道:「你給我住嘴,聽著!你把什麼都抖給了她,這個女人卻對你留了一手。她沒告訴你她來美國之前在香港待過?她沒告訴你她在香港和什麼人在一起?」

    歪嘴的臉色變得蒼白:「你說什麼?老大,桃子在香港待過?」

    我點點頭:「說起來,她跟我們是老相識了……」

    看著歪嘴蒼白而頹喪的面容,我不由地感到一陣快意。我自己也不確定的事情一下子變得真實起來,還有什麼事能把歪嘴從昏了頭的境況中拖回來呢?我必須向他指出我們和桃子是仇人,是她的殺夫仇人,而蛇鼠是不能同窩的。

    「你還記得我們的第一單生意嗎?四叔交待在香港做的那單?小平頭,對了,那次你守在外面,我走過去開槍,正好那女的從洗手間裡走出來,就那麼二秒鐘,一閃就過去了。當我在美國銀行大樓第一次看到她時,我就有個感覺,這女人在什麼地方見過。我一直不能確定,從此我就留了個心眼,冷冷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直到某次她無意中作出的一個動作,使我一下子想起這個女人,和在香港酒樓裡目睹我開槍殺了她未婚夫的是同一個女人。」

    歪嘴抬起眼來,不能置信地搖頭:「老大,是你自己疑心生暗鬼,哪有那麼巧的事情?你搞錯人了。」

    「你先別下結論,搞錯沒搞錯很容易就能弄明白。我一直在旁敲側擊探問她的過去,她從來沒有給過一個明確的答案,總是含糊其辭地搪塞過去。如果她是直接從上海來美國的,一句話就能講清楚了,為什麼要遮遮掩掩?如果她是從香港過來,又不肯爽快地說出來,不是說明她有意瞞著我們嗎?」

    歪嘴一直搖頭,嘴裡嘀咕著:「不可能,不可能,老大你一定搞錯了。」

    我又加了把勁:「現在你跟她的關係不同了,也許你可以套套她的話,看她是否在香港待過?這也是為你好,當你和一個不明就裡的女人睡到一張床上之前,把她的底細摸一遍,你睡也睡得踏實點。不要到時糊里糊塗被人賣了,做了鬼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歪嘴不說話,眼睛望著窗外,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輛警車剛在對街停下,也許是飯店打電話叫來的。我站起身來,說:「走吧,分開出門,你自己開車回去,我走回去。」

    我在街角停下,把腋下的手槍調整到順手的位置,然後點起香煙,看著兩個警察從車上下來,走過我們的車旁,逕直進飯店裡去。

    然後我看到歪嘴坐進車裡,車燈亮了起來,車子向海邊駛去。我放下心來,一面抽煙,一面向我們的住處走去。

    回到家裡已是半夜兩點了,歪嘴不見人影,我猜他又是鑽進桃子的房間裡去了,不以為意地沖了個澡躺下了。由於走了二十多個街段,夜裡的空氣又新鮮,我很快就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十點才醒來。

    我穿著汗衫短褲,汲著拖鞋來到客廳準備泡茶,一抬眼,歪嘴和桃子端坐在餐桌邊,兩人一齊望向我,我吃了一驚,隨即又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啊吆,今天是什麼日子,桃子有空上來坐坐?身子好了吧,沒你給我們做飯,我們三個臭男人天天吃豬食。」

    桃子朝我一笑:「做飯是小事一樁,隨時都可以。老大,我們要和你談談。」

    我也笑著回答:「好啊,不過先讓我去上個廁所,白子,你燒壺水,準備泡茶,我馬上就回來。」

    在緊閉的廁所裡,我點了煙在馬桶上坐下,桃子這一手倒是我沒有預想到的,他們要跟我談什麼?肯定是與我和歪嘴昨晚的談話有關。那麼說香港的問題要攤牌了?桃子會承認嗎?她承認了我怎麼辦?她不承認我又怎麼辦?還有,她如果真的是那個小平頭的女人,這不就點明我們是她的仇人嗎?特別是我,當著她的面,槍殺了她就要結婚的男人,改變了她的命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深的仇恨和怨毒嗎?特別是這樣一個女人,聰明善計,英語又好,我們的底細她差不多都知道,現在她又把歪嘴緊緊地控制在手裡。她如果要報仇的話真是太容易了,只要走進FBI的大門,把她知道的十分之一講出來就夠我們受的了,估計二十年大牢算是輕的,說不定這輩子就報銷了。我不禁有些後悔昨晚把事情攤給歪嘴,他現在是昏了頭了,完全站在桃子那一邊,她說什麼歪嘴都會一口吞下。怪不得人說漂亮的女人是男人的剋星,我們十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情誼在一個女人的手中土崩瓦解,真是令人悲從中來。

    我關在廁所裡半個多小時,煙一根接一根,還是沒有想出什麼名堂來。歪嘴不耐煩地在門外走來走去,大聲問道:「老大,你沒事吧?」我隔著門回答:「沒事,就是有點拉稀,大概昨天的餛飩不新鮮。你們先喝茶吧。」

    老待在廁所不出去也不是辦法,我定了定心神,決定出去之後多聽少說,看他們是什麼意思再作反應。這場仗看來免不了了,桃子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後發制人。

    我把煙頭扔進馬桶,抽了兩次水,洗了把冷水臉,在鏡子裡看見額上的一根青筋不住地跳動,我在臉上狠狠地揉了兩把,開了門走出去。

    桌上的茶已經涼了,我喝了一大口,抬起頭來對坐在桌邊的一對男女說道:「好久沒唱『沙家濱』了,來,我唱刁德一,桃子你唱阿慶嫂,『人一走,茶就涼』。唉,這個世道更糟糕,人還沒走,茶就涼了。」

    歪嘴繃緊了臉,一言不發。桃子卻朝我一笑:「大哥感傷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能聚在一起喝茶就是有緣。就是一個父母生養的兄弟,成年了也要各奔東西,但兄弟還是兄弟,情誼還在,見了面還是高高興興,大哥你說是不是呢?」

    看看,看看,這個女人說出來的話滴水不漏,又改口叫我大哥了,又套起了兄弟之情了,你哪裡是看重兄弟之情,明擺著要來拆家門挖牆腳嘛!我才不和你兜圈子呢,兜來兜去最後著了你的道。我伸了個懶腰,說:「我說是又怎樣,我說不是又怎樣?你們等了我一上午,就為了跟我說這個?」

    歪嘴想說什麼,但桃子的一隻手按住他的臂膀,很鎮定地對我說道:「大哥說對了,我們等你一上午,是為了討你一聲祝福,我們要結婚了。」

    我半晌說不出話來,含含糊糊應了一聲:「白子也是昨晚才對我說起,我以為他喝醉酒胡說八道,如今看來是真的了。只是桃子你想清楚了沒有,我去洛杉磯之前你還口口聲聲地說不會跟任何人結婚,怎麼這麼快地改變了主意,不是權宜之計吧?」

    桃子一點也沒有被我的咄咄逼人給難住,她淡然一笑:「俗話說,人拗不過命運。我以前不相信這話,但事到臨頭,你不信也得信。我是不準備結婚的,是因為自己沒有結婚的條件,本想一輩子就帶著孩子過了,心想實在不行還可以回上海去。一山一直勸我,也處處關心我,一個女人,再怎麼嘴強,心底深處還是嚮往人性的溫暖的。我經歷的太多,知道這溫暖是可遇不可求的,是輕薄不得的。一山一直說到結婚,我考慮了好久,一直拿不定主意,覺得我目前這種情況對他是個拖累。就在大哥你去洛杉磯之時,有人半夜來撬我的房門,被一山給阻止了。驚嚇之餘,我必須要考慮到肚子裡孩子的安全,也為一山的誠意所感動,結婚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有人撬你的房門?」我腦子裡想起欒軍。

    歪嘴黑著臉沒有說話,桃子道:「不是第一次了,鎖都撬鬆了,一山給我裝了新鎖,那把舊的還在。大哥你也不要在意,過去就過去了,我們不想追究。」

    我心想欒軍真是多事,雞沒偷著,倒白白地給了這女人一個借口,把歪嘴賠了進去。

    我還在恍惚,耳中聽到桃子說道:「大哥,不管你怎麼看待我們結婚之事,一山和我總是把你當成大哥,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我們都會想著你的,想著你對我的照顧,想著你的仗義。大哥,你真的不肯給我們你的祝福嗎?」

    我已經被逼到牆角,再不反擊就要一敗塗地了。

    我清了清嗓子:「先不說這個。桃子,你是個聰明人,什麼也瞞不過你,我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也知道我們是幹什麼吃的,FBI一直盯在屁股後面。我們只有大家抱成團,才能在這種境況中生存下去。先是臧建明不在了,現在你又要把一山帶走,這樣我和欒軍也撐不下去,遲早也是個『散』字。當初說好來美國同生死,共進退的,突然間說散就散,你叫我怎麼想得通?」

    歪嘴插進來說:「老大,不關桃子的事,我自己也不想再……」

    「你給我住嘴!」我勃然大怒:「你以為進去出來這麼容易?你以為是打麻將重新碼牌那樣輕鬆?你倒瀟灑,說聲要結婚了,拍拍屁股就走人。你知道我心裡是什麼感覺?就像吃了只蒼蠅般難受!一個男人這麼輕易地背叛他的兄弟,背叛他的諾言,還要叫我祝福你們?我才不會如你們的願來祝福你們呢!」

    桃子的臉色一下子剎白,蠕動著嘴唇想說什麼,歪嘴制止了她,他轉向我:「老大,你說什麼呀?我不結婚是你的兄弟,結了婚還是你的兄弟。怎麼能跟『背叛』二字扯上關係?當然,我們曾經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做下潑天大案,但那是環境所逼,只為做人沒有前途,所以我們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也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回事。除了打打殺殺,我們從來沒有想過人是否還有別的活法?說個不怕你笑話的比喻,我們就像一群生活在垃圾堆裡的野貓,除了互相撕咬爭食,不知道還有別的活法,比較像人樣的活法。」

    我冷笑:「所以你這只野貓想被家養了?」

    歪嘴不理我的嘲諷,繼續道:「我們並不是野貓,我們是人,是人就會想過一份像人的生活。你說老婆孩子熱炕頭也好,你說安安定定的小日子也好,我以前都沒有想到過。只是當桃子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後,一切都變了樣,一切都彷彿在對我說,你從前的日子過得多麼糟糕!在桃子答應跟我結婚之時,世界在我身上翻了個個,我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狀況中去了。老大,你口口聲聲地說我是你的兄弟,如果你真的把我當兄弟,那麼,兄弟我要找份舒心的日子,你該支持我才是,而不必如此跳腳的。」

    「怎麼我的牙都酸了?白子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肉麻了?為了一個女人,自己都忘記自己姓什麼了?做你的大頭夢去吧!告訴你,幹我們這一行,沒有回頭的餘地,你洗手不幹了,你做良民了,別忘了賬還沒結清呢!也許FBI的檔案裡還掛著你的大名呢!好好想想吧。」

    「這我們早就想過了。」桃子說:「你們是偷渡進來的,當局沒有你們的任何資料,所以我們想換個地方,從頭開始。」

    歪嘴道:「老大,你放心,就算有一天東窗事發,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會把兄弟們牽涉進去的。這點你總應該相信我吧。」

    「相信?我連我自己都不信,你叫我相信誰去?」

    桌上一下子冷了下來,歪嘴低頭看著杯子裡的茶葉,我摸出香煙,自顧自地點上,也不看他倆,吞雲吐霧起來。

    半晌桃子開口道:「這樣子看來大哥不同意我們的婚姻囉?」

    我繃緊了臉沒有說話。

    「我們是真心實意希望能得到大哥你的理解和祝福,雖然得不到,但我們還是要照原計劃去做的。希望大哥能轉過彎來,我們還指望你能參加婚禮呢。」桃子說。

    我猛地拍桌,茶杯都震得跳起:「門兒都沒有!」

    桃子一哆嗦,那個掩嘴的動作又出現了。歪嘴抓住桃子的手,抬頭看我,眼光裡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怨恨和敵視。

    「李白子,」我豁出去了:「作為老大,我最後問你一句,如果我不同意,你還是認準死理要跟這個女人結婚嗎?你就不怕我們做出對你不利的事來嗎?」

    其實我也是被惹急了,所以才口不擇言。我只想揀最狠的話來阻止他們的結婚計劃,並沒有真正地要對歪嘴不利,說到底他是我們的兄弟,我不會做出手腳相殘的事情。可恨的是那個女人,迷住了他的心竅,弄得我們兄弟鬩牆,屋無寧日。

    歪嘴還沒作聲,桃子先開了口:「老大,不要逼我們,放大家一條生路,不要逼得我們做出我們不願意做的事來。到時候兩敗俱傷,後悔也來不及了。」 我咬牙切齒地道:「你試試。」

    桃子不再言語,站起身來,拉著歪嘴下樓去了。經過我身邊時歪嘴停了一下,像是要和我說什麼,桃子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歪嘴沒說一句話就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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