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晚飯桌上提出要搬家的事,桃子沒什麼反應,大概她早做過打算。倒是歪嘴一驚,舉出好多理由來反對。說現在一動不如一靜,在這兒住慣了,附近中國店越來越多,很方便。我一聲不響地聽著,到最後他自己也覺得牽強,突然就閉了嘴。我敲了敲碟子:「我們奉行民主集中制,欒軍和我都贊成換個環境,那就這麼辦。」晚飯後歪嘴說要出去走走,說心裡煩。
第二天我來到樓下桃子的房間,自從她搬來我一次都沒進去過。房裡一張大床鋪得整整齊齊,枕頭上搭著繡花的枕巾,床下一雙粉紅色的軟絨拖鞋;靠床是一張小巧的寫字檯,一半放了梳妝用品,一半堆了寫滿字的線格稿紙。見我進來,桃子馬上站起來收拾。我說桃子還有心思寫文章啊?小說還是散文?什麼時候發表了也讓我們看看,說來我在讀高中時也喜歡塗塗抹抹,還是學校的牆報小組成員呢。桃子說只是隨手寫點雜記,自己看看而已,從來沒想到過拿去發表。我說既然寫了,就要想辦法發表,我們這代人的經歷太複雜了,你看文革,經濟改革,到美國來洋插隊,哪一件不是轟轟烈烈的?一輩子經歷了前人幾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我就是不會寫,否則也寫它一部長篇小說,留給後人看看。
桃子打斷我道:「老大,你是來要我搬家的嗎?直說好了。我的房錢付到了這個月底,到時候我會找房子,不會賴在這個地下室的。」
我說:「你幹嘛把人看得那麼扁?我們是那種『人一走茶就涼』的人嗎?你的確要找房子,長期住在這兒大家都不方便。」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過去:「喏,這個你拿著。」
信封裡是四萬美金,桃子什麼話也沒說就把錢擱在書桌上。
「這些錢夠你付押金和房租了,你也可以考慮重新換個環境。像你這麼一個能幹,英語又好的女人,待在這裡真是浪費了。東海事件也過去了,你要振作起來,前面的日子還長著呢。」
我想我是做得夠意思了,二十萬到手,除去行動的開銷,還剩十八萬左右,留兩萬美金做基金,其餘每人各分四萬美金。照欒軍的講法,一分錢都不能給桃子,她算什麼人?好聽點算臧的女朋友,說難聽點只是個姘頭。本來臧建明在行動中也沒出什麼力,現在更不用給了,何況他當初說過用下次的分紅抵銷借去的四萬八。
我沒聽欒軍的,還是把錢分成四份。錢這個東西,沒有的時候被它逼得緊,等手上抓了大筆鈔票時卻又不看重了。而且,江湖上口口聲聲說「情義」,其實情義這個東西非常脆弱,特別是牽涉到錢的時候。作為這些人的老大,我必須把住這個關。
但桃子對這四萬美金好像不屑一顧,神情恍惚地在床沿上坐下。
在檯燈的光線下,桃子的臉顯得蒼白,仔細看去,眼皮還有點浮腫。自那天從醫院回來,她一直把持得很好,看不出異樣,還是為大家準備飯食,但很少和我們搭話,常常關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出來。
我挑釁地點上一支煙,桃子並沒有皺眉頭,而是為我找了個肥皂盒當煙灰缸。我倆相對無言,我抽了兩支煙,站起身來:「就這樣了。」
桃子突然叫了聲:「老大……」我站定,看見桃子的肩膀一抽一抽,哽咽著說:「等一下,我還有話對你說。」
我又坐下,桃子用手掩著臉,低聲地抽泣,不時用紙巾擤鼻涕。看著女人流淚是我最受不了的事,勸又不是說也不是,結果只有再掏出煙來點上。
桃子抬起頭來,很響地擤了下鼻涕。突然伸出手來:「給我支煙。」我一驚,平時我們抽煙,桃子都躲得遠遠的,或者把窗打開,今天卻主動問我要煙抽。我遞上煙,摁著打火機替她點上。桃子狠狠地抽了一口,灰色的煙氣從鼻孔裡噴出來。
「我不知道你也抽煙?」從她噴煙的姿勢看得出這女人肯定抽過煙。
「戒了好久,我來美國之前一天一包,心情壞的時候要抽一包半……」
「女人抽煙對皮膚不好。」
桃子苦笑了一下:「都無所謂啦,三十歲的女人已經開始走下坡了,皮膚不是最要關心的事了。說到底,命不好的話皮膚再好有什麼用……」
我不想聽這些哀怨的話,打斷她道:「你要跟我說什麼?」
桃子欲言還止,最後說:「也沒什麼,我只是心裡煩。」
「為了搬家的事?」
桃子突然抬起頭來:「老大,我昨天上醫院去了。」
我的腦子還沒轉過彎來,耳中只聽到桃子說:「我懷孕了。」
我明白過來之後火冒三丈,就跟我講這些破事啊!又不是我經手的,我粗魯地說:「去打胎啊!跟我說有什麼用?」
桃子一抖,幽幽地說道:「你怎麼能這樣說?」
「還能怎麼說?只要有點腦筋的都會這麼說。在美國這是小事一樁,聽說政府的醫院打胎不要錢。」
「要打胎我不會來告訴你,難為你已經陪我去過一次醫院了,哪能次次都拖上你。」
「知道就好。」我站起身。桃子又一次地把我叫住:「我想請托你的是……勸一勸李一山。」
我盯視著桃子沒作聲,桃子的眼睛迎向我,有一股堅定的神色在她臉上一閃而過。
「昨天你說了要搬家之後,他跑來說要跟我結婚。我說不可能,但他不聽。我說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他說結了婚住在一個屋頂下就是同一類人了。我說我已經懷了孕,他說不管是誰的小孩,他都會視如己出。我說你不要逼我,我會躲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去,他說他上天下地也一定要把我找到。我說我死了呢?他說那樣他也不要活了。我看他是認真的,不然我也不會在這兒待得這麼久。老大,我真的束手無策了,也許,你的話他會聽,我想請你勸勸他,別這樣……」
我腦袋裡一片空白。桃子還在嘮叨,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此事對我來說是意外又不意外,我早就知道歪嘴喜歡這個女人,但不知道他昏頭到了這個地步,竟然真的想跟這個女人結婚,還不顧她已經懷上別人的孩子!肯定是臧建明那個死鬼的種。我真有一種跳起來衝上樓去抽歪嘴耳刮子的衝動,這哪還是當年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冷靜沉著的李白子?
我張了張嘴,想罵句惡毒的話,但又忍住了,罵誰呢?歪嘴?桃子?我自己?還是他媽的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
我只是坐在那裡把手指關節扳得咯咯作響,眼睛裡要噴出火來。
桃子囁嚅地道:「老大,你別誤會,李一山是個好人,你們都是好人,平時也一直很照顧我。是我配不上他,我是一個身心俱疲的女人,而且和婚姻無緣,每次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以前是這樣,這次又是這樣,誰敢保證再一次不是同樣的結果?何必再去害別人呢?」
我神經深處一顫,這個女人說什麼?她說以前是這樣,這次又是這樣,這次當然是指臧建明,那麼以前那次是指誰?是那個在香港酒樓被我們槍殺的小平頭?
大潮落去,水底的石頭一點點冒了出來。我的直覺沒有騙我,俗話說冤家路窄,她就是那個女人,我當著她的面槍殺了她第一個未婚夫。
我的腦子裡亂糟糟的,唯一的想法是:絕對不能讓歪嘴娶這個女人。
如果結了婚,夫妻倆在枕頭上什麼話不能講?雖然歪嘴是我的貼心兄弟,但一個男人結了婚就只有一半是他自己了,何況是桃子這麼一個狠角色,拿捏男人還不是股掌之間的絕活?歪嘴是絕對玩不過她的。如果歪嘴在不經意間透露出我們以前在香港干的活,桃子還不把我恨死?她如果想整垮我們真是太容易了,她可以唆使歪嘴脫離我們,她可以向FBI告發我們,她可以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她跟我們住了這麼久了,我們這幾次活都是在她的眼皮底下干的,誰知道這娘們是否把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記錄下來了?她寫的那些東西就很可疑……
「老大。」我抬起頭來,桃子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你說我怎麼辦?」
我狠命地抽了口煙:「你真要我說的話,先去把孩子打掉,然後走得遠遠的,世界之大,我就不相信歪嘴能找到你。你才三十歲,看起來還很年輕,找個不相干的人嫁了,把以前的一切都忘掉。這樣對每個人都好……」
桃子不說話,只是緩緩地搖頭。
「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再想想辦法,你知道,我雖然當著這個家,但是還是得一碗水端平。」
「老大,我是不會要這個錢的,我雖然身無分文,但我還是有信心可以養活我自己,我可以去做女招待,或是售貨員,接電話小姐。這個錢你帶回去。」
「怎麼?你是什麼意思?」
「我不會拿你這錢的。」
「你打胎需要錢,你重新開始需要錢……」
「誰說我要打胎了?我會把這個小孩子生下來,他也許將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隨你的便,我只要求你走得遠遠的,這些錢就算我們給小孩子的奶粉錢……」
桃子不作聲,我看得出她在猶豫,最後她還是搖了搖頭:「老大,這個錢我不好拿。」
我把煙頭按熄在桌上,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我送出去的錢還沒拿回來過,你就當是封口費吧。三天之內,我要你搬出這間地下室,否則,不要怪我翻臉無情。」
我把門帶上之時,又補了一句:「記住,禍從口出。」
我在飯桌上告訴眾人我要出門幾天,欒軍問我去哪裡?我說煩得慌,出門散散心,去哪裡我自己也沒個數。欒軍說:「我陪你去?」我不知哪來的火,筷子往桌上一拍:「老子就是想一個人走走。這點自由還是該有的吧,不用誰來陪。」欒軍悶了頭扒飯,桃子站起身,把拍飛的筷子撿起來,又替我拿來一雙乾淨的。
吃完飯我一個人往海邊走,走到一半,歪嘴從後面追了上來。我看了他一眼沒作聲,歪嘴默默地也不開口。我們倆來到海邊,天差不多黑了,海水一波一波地湧動,在水面和天空交接的地方,有幾顆稀疏的星星在一閃一閃。
我知道歪嘴想找我談話,我就是不開口,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頭上的火星被風吹散,撒進堤邊的蘆葦叢裡,我倒希望能燒起來,如果沿岸一排蘆葦熊熊燃燒,景色一定不錯。
我們走到防波堤上坐下,天已經黑透了,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星光下幾隻海鳥貼著海面掠過,身後的高速公路上汽車一輛接一輛地飛駛而過。
歪嘴道:「老大,好久沒去打槍了。」
是啊,自從海奧德的靶場出事之後,我們還沒有找到新的地方,雖說靠近機場那兒也有個靶場,不過我們還沒去踩過趟,不知能不能打烏茲槍。聽欒軍說北加州深山裡有些農莊,付個二十塊錢隨便你打什麼槍,隨便你怎麼打,說了要去,但一直沒找著機會和時間,最主要的是近來大家心情都不好。
「老大,你帶著傢伙嗎?」歪嘴問我。
我從後腰拔出柯爾特手槍遞了過去。
歪嘴接過去把玩了一陣,突然他「啪」地一聲拉開槍栓,把槍口抵住自己的太陽穴,開玩笑地問我:「這顆子彈進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一個滋味?」
我冷冷地瞥了一眼:「別開玩笑,小心走火。」
歪嘴放低了槍口:「老大,我說我們幹掉了那麼多人,也好幾次差點被人幹掉,從生到死的那一步跨了不知多少次了,但我還是好奇,當子彈打中要害,人將死未死時,他還有意識嗎?如果還有意識,這人會想些什麼?」
我不耐煩地說:「你胡思亂想些什麼?死啊活的。」
歪嘴卻一本正經地道:「怎麼是胡思亂想,人都會死,而幹我們這行的,不知哪天一拐彎就撞到死亡上了。你說臧建明那麼一個活蹦亂跳的人,現在連影子都找不到了。有時想想,活著有什麼好?死了倒說不定有個更大的去處呢。」
我真火了:「白子,你說這個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說說而已。老大,我以為幹我們這個的,你不會忌諱這話題。」
「我看你近來不正常。」
「是不正常,我們都不正常。像我們這樣晃來晃去,或者殺人,或者提防著被人殺,正常過日子的人哪像我們這樣……」
我換了比較平淡的口氣說:「兄弟,你心裡煩是吧?你想跟我談是吧?可是,我也煩,我心裡也是亂七八糟的。談也談不出什麼結果來,等我回來再說,那時我們再好好談談。」
歪嘴哈哈大笑:「老大,你不要多心,我只是看你情緒不好,陪你瞎說一氣罷了。」
我低頭點煙,剛想說什麼,卻被身邊響起的槍聲嚇了一跳,打火機都震得掉了下來。
歪嘴平擎著那枝柯爾特手槍,對著空無一人的海灘,不停地射擊。槍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爆脆。
我跳起身:「你瘋了,後面就是高速公路,一個電話警察馬上就到。沒事找事?」
歪嘴對著冒煙的槍口吹了口氣,然後把槍遞還給我:「也不知怎麼搞的,手一滑,就射了出去,老大,你這支槍太敏感……」
「少廢話,快走。」
我們匆匆橫過公路,走進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聽到門外大批警車響著警笛駛過,往海灘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