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第26章  (1)
    我們在傍晚六點鐘到達了舊金山總醫院,挑這個吃飯時間過來,為的是趁交接班時不太引人注意。但一走進醫院就看到候診室裡人還是滿滿的,七歪八倒的病人蜷縮在長椅上呻吟,有些人乾脆就躺在角落的地上。突然一聲尖厲的剎車聲,一輛警車在門口停住,兩個咬著口香糖的警察從車後廂裡拽出一個年輕白人,上身赤裸,滿是刺青,雙手被反銬在背後,頭上有一道傷口還在滴血,他被這兩個條子推推搡搡地推進了急診室;另有一個胖大的黑人警察,懶洋洋地坐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目光在進出的人群身上盤察。急診室門口有個骯髒的白種女人,四十幾歲,披頭散髮,滿臉的皺紋,牙齒都掉光了,一身襤褸地問人討要香煙,並且想趁警察不注意溜進候診室來取暖。那黑人警察好像後腦勺上生了眼睛,跟別人講話時突然轉身過來,手指著那個女人大喝一聲:「嗨!你,出去……」那女人就蔫了吧唧地挨出門去,在地上撿人家扔掉的煙頭來吸。

    桃子在問詢處查問,沒說幾句話接待的護士就叫了胖警察過來。我心裡一緊,這女人,不是說好別露聲色的嘛!一進門就把警察給招來了。這下看你怎麼收場!我一邊看著胖警察搖搖晃晃地向問詢台走去,一邊四下巡視,尋找撤退的出路,我可不想被人堵在這臭哄哄的地方。

    桃子卻看都不看我,迎著走來的警察,臉上浮起一個明亮的笑容。就如當時我在美國銀行十七樓初見她的那種笑容,她跟胖警察解釋道我們是來自中國城的社工人員,從報紙上看到有東方人,也許是中國人受了傷,於是來醫院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桃子把一隻纖手放在胖警察的前臂上:「你知道,警長,很多新移民不會講英語,沒辦法和醫生溝通。我們只是想為病人盡一點力……」

    那個像黑猩猩似的警察顯然被桃子的笑容所打動了,他伸手摘下帽子,露出禿了一大塊的頭頂心,不知所措地在後腦勺上搔了幾下。為難地說:「按規定,我不能……」桃子還不等黑猩猩說為什麼不能,就打斷他道:「警長,我們知道你必須按規定辦事,但在這緊急的情況下,什麼規定也應該可以通融吧。你看得多了,知道人在受傷或生病時特別需要支持。也許,那病人由於我們的來到能撿回一條命來……。」

    胖黑鬼哪吃得消桃子的這套嗲勁,搔了無數遍後腦勺後,轉過身去,用對講機咕嚕了一陣,然後一臉輕鬆地咧開大嘴:「你不用去了,小姐,人已經送到太平間了……」

    桃子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人輕微地晃了一下,我以為她會昏過去,但她馬上又鎮定下來,問警察能不能去太平間看看遺體?這次黑鬼沒再用對講機請示,直截了當地說不行,太平間是法醫的轄區,作為舊金山市警察局沒有權力介入。

    我想應該就此打住了,哪有社會工作人員要到太平間去看死人的?再纏下去會露出馬腳的。於是不斷地給桃子使眼色要她走了。桃子卻全然無視我的暗示,向胖警察問清太平間在醫院的哪個方位,拖了我就走。

    我在曲曲折折的醫院走廊上一把攥住桃子的臂膀:「你瘋了?我可不想被牽連到麻煩裡去,我們走吧。」這時桃子的力氣大得出奇,一下子甩開我的手,繼續往前走,高跟鞋在空寂無人的走廊上噠噠有聲。我不想在醫院的走廊上跟她拉拉扯扯,只得跟了她一路走去太平間。

    原想太平間一定有人看守,桃子進不去也只能作罷。誰知到了那兒人影也不見一個,連門都沒鎖,隨手就推開了。我和桃子剛跨進門,自動門就「咯吱」一聲在我們身後關上了。

    慘白的日光燈下有六七張解剖床,凌亂而空無一物。床上罩著的塑料床單有些發黃,好像沾有沒洗乾淨的血跡。陳舊的塑膠地板踩上去粘糊糊的。房間裡瀰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在刺鼻的消毒藥水下,我還分辨出一股蛋白質腐爛的悶臭,金屬的酸性味道,以及什麼化學藥劑都掩蓋不住的濃重的血腥味。

    我是打過仗的人,鮮血淋漓的場面見多了,殘肢斷臂不算什麼事,還看過戰場上屍體在太陽暴曬幾個小時之後爆裂開來,腹腔裡白花花的蛆蟲爬進爬出。自問沒有什麼場面能震駭於我。但這個太平間有一股任何地方都沒有的陰冷。迫人的空寂,像個黑洞似的,沒有前因後果,沒有過去現在將來,也沒有生死輪迴,只有無邊的寂靜,如在另一個星球上。

    我的後脊樑上莫名地躥過一個寒噤。

    桃子輕微地抖了一下,她也同我一樣感到這種蕭煞的氣氛。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逕直向一扇不銹鋼的門扉走去。

    那是冷藏室,透過門上的玻璃望進去,一排排像抽屜似的鋼櫃貼著號碼。一推門,一股陰寒徹骨的冰冷迎面撲來。

    我拉開第一個鋼櫃,一張老人的面孔浮了出來,頭髮上結著冰渣,膚色青中帶褐。我趕緊推回去,再拉開第二個,是個年輕的黑人,全身赤裸,紫色面皮,嘴唇腫得像頭豬,一隻耳朵被切掉了,脖子上有條很深的切口。我拉開第三個、第四個鋼櫃,都是面目全非的屍體。一股酸液從我喉間升起,手指開始變得僵硬,力氣好像一下子被耗盡。

    桃子臉色慘白,用手捂著嘴。我怕她腿一軟跌倒在地,但她還是撐在那裡。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機械地拉開一個又一個的抽屜,再推回去。直到我聽到桃子大喊一聲:「住手,應該是他……」

    眼前是具血肉模糊的軀體,看得出來是東方人,黑頭髮,蠟黃的皮膚。胸口上方有個創口,左邊脖子上有一大塊皮肉翻了起來,可以清楚地看到被切斷的動脈。但那張臉,已經不成為臉了,任何槍傷或刀傷都不可能造成這種變形,只有在生前被人狠命地用棍棒,或不知什麼器械反覆地打擊,才能造成這種「一個頭比兩個大」的可怕樣貌。加上在冰櫃裡凍了些時候,臉上的皮膚已經開始爆裂,像個冰凍過久的南瓜。

    我搖搖頭,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堆爛肉曾是個會說會笑會跑會跳的男人。有沒有搞錯?我回過頭去看桃子,憑什麼她認定這具面目全非的軀體就是臧建明?

    桃子極力地把持著自己,想過來又不敢過來。正在這時,我們都聽到外面的門響了一聲,有人來了。我趕緊把鋼屜推回去,拉了桃子走出門來。

    那人猛然看見停屍間走出兩個人來,臉都嚇白了。用哆哆嗦嗦的聲音問道:「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是誰?」我推說走錯路了,也不等他再發問,和桃子趕緊離開。

    在空蕩蕩的走廊上,那幾具灰灰綠綠的死人臉還在眼前浮來浮去。天啦!我真是昏了頭,怎麼會答應桃子跑到這種不吉利的鬼地方來。我對著地上「呸」了幾口,還是覺得一身的晦氣。一走出醫院門口,馬上掏出香煙點上,狠狠地吸了幾口,才把胃裡的那股濁氣吐了出來。

    突然覺得有隻手在牽我的袖管,我驚跳起來,本能地伸手去腰裡摸槍。回頭一看,剛才進來時那個在地上檢煙蒂的女人,正向我伸出一隻骯髒無比的手,露出一個諂媚的癡笑,問我討取香煙。我正想發作,但轉念一想,人都是一塊肉,差一口氣而已,這女人今天還在這兒討香煙,明天說不定就躺在那鋼屜裡了,我自己也這樣,趁還能抽時就抽吧!隨手就把整包煙扔給了那個女人,和桃子向停車場走去。

    坐進車裡,桃子還在發抖。開了一段路,桃子道:「大哥,我身上發冷,能不能找個地方喝杯熱的飲料,我們不要就此回去。」

    我也正這樣想,直接從太平間回家是不合宜的。於是我方向盤一轉,從派卻羅大道轉進十八街,越過多羅列斯山崗,來到卡斯楚街,那兒是個熱鬧地方,有很多飯店、咖啡館,酒吧開到深夜二三點鐘。

    市場街和十五街交界處有家金鎖酒吧,有個中國人酒保,我以前和歪嘴他們來過。

    進了酒吧,裡面有七成客人,大多是一對對的同性戀。滿面鬍渣的漢子,勾肩搭背,聳肩諛笑,不時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我們在酒吧後面找了張桌位,向酒保揮揮手,要他送杯不摻水的伏特加過來,加一包溫斯頓香煙。我轉身問桃子:「你喝什麼?」

    桃子猶豫一陣,顯然她不常喝酒。我吩咐酒保:「給她來杯『愛爾蘭咖啡』吧。」這是種摻朗姆的濃咖啡,攙了很多煉乳,喝起來比較順口。

    酒保轉身離去,不一會就有個年輕女人用托盤送來了我們點的煙酒。我端起伏特加,昂頭一口灌入,喉間一道熱流而下,吩咐女侍:「再來一杯。」

    桃子縮著肩膀坐在那兒,雙手捧在熱咖啡杯上。她顯然過於驚駭,看得出她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我也不看她說道:「趁熱喝了,喝了會好一點。」

    桃子雙手捧起杯子,先是啜了一小口,然後連喝幾大口,喝完之後還要。我知道這「愛爾蘭咖啡」喝起來很上口,其實很烈,像她這種不常喝酒的人,第二杯下去肯定醉倒。我可不想帶個醉熏熏,情緒又不穩定的女人回去。我叫酒保送杯熱的牛奶過來。

    桃子喝了酒,蒼白的臉上飛起了兩塊紅暈,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我已經在抽第三支煙了,她說什麼我聽著,眼睛卻四下觀望,這酒吧太靠近米馨區,喝完第一杯酒我才想起來,大意不得,我們大前天才幹完那件大活。

    「老大,謝謝你今天陪我。」桃子的聲音有點夢遊的感覺。

    「沒什麼。」

    「當然要謝,你還陪我到那種地方去……」

    我什麼也沒說,把大半支香煙按熄在煙灰缸裡,但感到手上空落落的,於是再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點上。桃子被煙熏得瞇起眼睛,掩著嘴輕輕地咳嗽。

    我心裡一顫,那個掩嘴的動作一下子喚起香港那一幕,那差不多被遺忘的記憶。是她?還是不是?這個像謎一樣的女人。我恍惚著。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桃子的聲音幽幽地傳來:「那時老大你穿套西裝,像個農民企業家。話不多,但有一股處變不驚的沉穩。我在想,這種人如果天時地利人和,一定會做出大事情來的。但是我又有點怕你。」

    「你那時風頭很足,眾人都圍著你轉。你怕我什麼?」

    「你是那種看不透的人。我本能地感到你是那種能為朋友兩肋插刀,而對敵手必致以死地的狠角色。現在我倒不是這樣看了。」

    我聳聳肩:「隨你怎麼看。我們不是一路人,永遠也看不透彼此。」

    桃子好像很有談興:「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男人不一樣,男人看女人首先是看臉、看身材。不好看的女人在男人眼裡簡直算不上個人。女人看男人就複雜多了,這男人的外表、脾氣、心性、能力都是女人感興趣的。有時也會看不透,越是看不透越是會引起女人的興趣。就像臧建明,既是個男人,又是個小孩。為什麼是小孩?你看他對賭博的迷戀,就像小孩迷戀遊戲一樣。歪嘴也是個多重性格的人,既有冷靜聰明的一面,也有軟弱善良的一面。而老大你,初次見面就給我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我打斷她道:「你確定在美國銀行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我好像以前見過你。」

    桃子的臉上出現一絲迷惑:「不可能,怎麼可能?我想那次肯定是第一次……」

    「你來美國之前住哪兒?」

    「我是上海人啊,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噢,來美國之前我短期地在……」 桃子突然閉口,我抬頭一看,酒吧女侍端了兩杯酒站在我們的桌邊。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搞錯了,我們沒叫酒。」

    女侍說:「沒搞錯,是那邊的一位先生請你們喝的。」

    誰會請我們喝酒?我詫異地轉過頭去,順著女侍的指引,看到一個男人在向我們揮手,那男人禿頭,穿了一件印有舊金山四十九人足球隊的套頭衫。面生得很,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美國男人。

    那男人滑下高腳凳,擎著酒杯向我們桌子走來,我還在想這是誰?桃子在我耳邊急促地低語:「是皮得遜,FBI的,以前到我們家裡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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