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銀行戶頭上只剩三千美金不到,交了下個月的房租連吃飯、加油都成問題了。
臧建明說桃子比我們更慘,她所有的積蓄全部撲在東海,連下個月的房錢都交不出來了,又不敢出去找工作,怕以前的客戶熟人找她麻煩。「老大,她說想搬到我們的地下室來呢,我們也可以省點房錢。」
我本能地拒絕:「不行,我們還不缺那幾個錢;何況,她住了地下室,你住哪兒?」
欒軍不懷好意地笑著:「那還用問,擠一下囉。」
臧建明啐道:「我要找女人還用這個借口?我只是想幫我老鄉一個忙,桃子說,已經有以前的客戶上門去吵過了,說要潑她硫酸叫她好看一輩子。平時還常見到不三不四的男人在附近晃悠,現在桃子都不敢出門,睡覺都不安穩,生怕有人報復她。她要搬過來也有找個保護傘的意思……」
欒軍說:「她也坑了我們,不怕我們報復她?」
臧建明沉吟一陣,抬起頭來說:「這事還得怪我,我借了桃子的錢,賭輸了還不上,想介紹單生意給她還人情。老大,這樣吧,我上次說過這四萬八算是我向大伙借的,今後從我的份子裡扣。」
欒軍恨聲道:「你這小子總有一天把命送到賭桌上。」
歪嘴阻止了欒軍的抱怨:「錢如流水,有來就有去,五萬美金也吃不了一輩子。總得有個出處,就當買了個教訓。臧建明,桃子搬進來的話,你住哪兒?」
臧建明道:「廚房夠大,我們平時吃飯都在那兒。餐廳也派不上用場,我在那裡搭張床沒問題。」
三人都看著我,我直覺到一個女人跟我們住在一幢房子裡會有麻煩,但看他們的意思,倒是希望有個女人住進來。我不好太掃眾人的面子,單身男人身在異國,希望有點女人的氣息,也是能理解的。
我說你們都不反對的話不見得要我作惡人,但是,大家要注意自己的嘴巴,不該講的不要亂講。
第二天,歪嘴和臧建明開車幫桃子搬家,這女人的東西可真多。他倆來回了六七次,才算搬妥,一張碩大無比的床是綁在車頂上搬過來的。
桃子臉上薄施了脂粉,看來恢復了點精神。她朝我一笑:「大哥,想不到我們做了鄰居。今後還要請你們多關照啊。」
這個女人絕口不提東海的事情,我也繃著臉,用公事公辦的口氣:「不客氣,桃子小姐準時交房錢就可以了。」
桃子搬進來之後,先動員臧建明和歪嘴來了個大掃除,把我們的跛腳椅子,坑坑窪窪的餐檯和被香煙頭燙得千瘡百孔的沙發全部扔掉,用她搬來的傢俱代替,房子裡馬上像樣很多。樓下沒有廚房,桃子每天四點上樓煮晚餐,有時煮一大鍋雞湯,或是一砂鍋紅燒肉,幾個家常素菜,招呼我們一起吃飯。臧建明大大咧咧地第一個在桌邊坐下,接著歪嘴也拿起了筷子,欒軍到我房間裡叫我吃飯。我說不希罕這點小恩小惠,欒軍一把拖起我:「什麼小恩小惠。四萬八就是吃館子都夠吃個三五年了。」
平心而論,桃子的烹調手藝不錯,雞湯裡放了日本花菇,清淡而鮮美;紅燒肉放了百頁結,肥而不膩;廣東人吃的空心菜,她用開水燙了之後伴上醬油和麻油,吃起來非常爽口。有時冰箱裡沒有菜,她從樓下拿來干貝,用開水泡了之後炒蛋,再配上西紅柿蛋花湯,一餐飯也蠻對付得過去。有時臧建明嚷著想吃上海餛飩,桃子會在廚房裡剁肉糜,再把青菜煮了之後脫水調餡;桃子包出的餛飩大小劃一,潔白圓潤,還沒煮就先讓人流口水。
臧建明常去桃子的房間,我想他們一定有曖昧,不去管它了,男女之情不在江湖管轄之內。只要他懂得分寸,不亂講我們的事情就可以了。
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弄錢。美國這個地方只認錢,日子一到,什麼地方都伸手要錢,房錢是不能拖的,你三天不付房東就可以貼張通告要你走路;還有水電賬單、汽油錢保險費、買菜錢、買米錢、煙錢、酒錢,哪一樣少得了?眼看著兜裡的錢越來越少,我知道再這樣下去不但過日子有問題,就連我們這個小團體也有可能散伙。
但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我得跟大伙把這事說一下。眾人坐定,我把錢的問題攤出來:經過東海事件,我們手上幾乎沒有錢了;近來房地產不景氣,沒人買賣房子,偶爾有個裝修的活,也是你搶我奪的。大家說說怎麼辦?
大家都悶頭抽煙,沒人開口。我又道:「錢,錢,錢,一錢逼死英雄漢。也怪我無能,來美國既不能使大家吃香喝辣,連普通日子也過得提心吊膽。看來還得搞上一票……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們如果有另外的主意,也不妨說出來聽聽。」
歪嘴狠抽了一口煙,緩緩道:「老大,這不是你的錯,說起來是命運使然。老天早就安排好了,你是什麼鳥就吃什麼食,撈過界也是枉費心機。」
我說:「慚愧,枉為老大……」
欒軍打斷我道:「老大,沒說的,雞婆餵食,老鷹掠食,該怎樣就怎樣,沒錢就去搞,你有什麼主意就跟大伙說吧。」
我看著臧建明,他只是點了點頭。
「好吧。」我清了清嗓子:「我們已經被逼到牆角了,如果弄不到錢的話,下個月可能就要流落街頭了。我沒有言過其實,沒有嚇唬大家的意思,事實擺在那兒。我想講開了也好,目前的處境真的不妙,採取行動也是不得已的必要手段。大伙如果沒有意見的話,接下來要談的問題是:哪個目標?如何下手?」
大伙七嘴八舌地提到銀行、超級市場。據說美國的銀行都有個政策,碰到搶劫者就雙手奉上鈔票,絕不反抗。但這鈔票都編了號,使用起來容易出事;另外,銀行的監視儀會留下搶劫者的面貌。而超級市場太大,人來人往,不容易下手。欒軍講搶加油站吧,歪嘴說那會有多大油水?大家商量了半天,還是決定不了。一直沒有說話的臧建明突然開口:「何不去端掉個賭場?」
嗨,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臧建明說中國城有許多地下賭場,外面掛的牌子是地方會館,或聯誼會;內裡卻是半公開的賭場,除了撲克和麻將,還有牌九和三張,很多老華僑拿了政府的救濟金,沒日沒夜地泡在那裡。照他的估計,賭場裡的賭資少說也有二三萬,遇上週末或節日,人多錢更多,搶它一票弄個四五萬應該沒有問題。
臧建明看到大家都在認真聽,說:「搶賭場還有一個好處是:地下賭場的門禁很鬆,雖然說賭場也僱人看門,但沒有武器,看門人最大的職責是把輸急的人扭送出門而已。有時碰到精彩的大賭時,守門人都忘了自己的職責,聚在賭桌旁看熱鬧。
「那些會館的經費是靠賭台上抽頭來維持的,會館希望人越多越好,有人上門,只要不是高鼻子藍眼睛,再報個似是而非的朋友的名字,看門人就會引你去設賭的房間。最後一個好處,這些賭館本身就是非法的,被搶了也不一定會報案……」
欒軍聽到這兒:「這不是明擺著要人去搶它嗎?這麼好的機會,不撈他一把太對不起老天爺了。」
我也覺得可行,問歪嘴的意見。歪嘴說聽上去不錯,但賭館這樣門戶大開,是否有所憑借,才敢如此有恃無恐呢?
臧建明思索了一下,道:「就是拉斯維加斯的那些正規賭場,也只是配備了十來個不帶槍的警衛而已,賭場所憑借的是無處不在的監視儀。出了事,由警方去破案,賭場反正在保險公司保了險的。說到中國城的賭場,據我瞭解是向當地華青幫繳了費的,出事由幫派去解決。」
歪嘴一臉輕蔑:「華青幫都是些小混混,只會嚇唬嚇唬老百姓,在真刀真槍面前就屁滾尿流。」
我說:「這是我們來美國的第一次行動,既然決定行動,就得在戰略上藐視它,在戰術上重視它。臧建明,你多去幾次,仔細觀察一下,最好能畫個地形圖,我們再根據你的情報擬定行動方案。」
我提出銀行裡最後一千美金,給了臧建明五百讓他去賭場打探;另外,我和歪嘴、欒軍帶了烏茲來到海奧德的靶場。
傑米看到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把靶場的鑰匙遞了過來。我們校了準星,試射了一個小時,以確定槍械的性能良好。還了鑰匙出門時,傑米對我使了個眼色,我讓歪嘴他們先去車上等我。
傑米問我傷好了?我聳了聳肩沒有回答。傑米說有個報仇的機會,你感不感興趣?
我不作聲,傑米說搶你的四個人是屬於舊金山米馨區一個叫血腥幫的成員,這個幫派由墨西哥的新移民組成,這批人由於一無所有,出手特別凶殘。一直跟米馨區的斧頭幫爭奪地盤。斧頭幫是由哥倫比亞人和海地人組成的幫派,控制了舊金山大部分的可卡因買賣。幾個月前,斧頭幫的老二在保齡球館被人開槍打成重傷,斧頭幫放在街上的小盤毒販也屢遭搶劫。兩個幫派幹過幾仗,但血腥幫人多勢眾,斧頭幫沒討到便宜,準備找人收拾血腥幫的幾個骨幹份子。
我說:「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被人搶了只能自認倒霉。我們來練槍只是出於興趣,真的打打殺殺的事可不敢做。」
傑米盯住我的臉好一陣:「你這話可騙不了我,今天你走進門我就看見你眼中的一股殺氣。我是從朋友的立場出發……唉,算了,血腥幫兇殘無比,人見人怕。就當我什麼也沒有說過……」
我「撲哧」地冷笑一聲:「傑米,你也懂激將法。血腥幫再厲害也不會厲害過正規軍,老子正規軍出身,會怕這幾個毛賊?說吧,你為什麼要攪和進來?」
傑米詭譎地一笑:「錢。只有這個理由。」
傑米說斧頭幫願意出二十萬美金擺平血腥幫,如果事成之後,他也能收到二萬美金的酬勞:「我早就不想在這裡幹了,瑪麗一直想開家寵物店,有了二萬美金,我們可以在南面的聖荷西盤下一家店。那兒雖然還不怎麼熱鬧,但很多大公司已經搬了過去……」
我打斷傑米的話頭:「二十萬!他們真的肯付這麼多錢?」
傑米道:「二十萬,對可卡因大盤商來說是鴻毛一根。斧頭幫興旺的時候,週末一天的利潤就不止二十萬。現在這條陰溝被塞住了,請人通陰溝當然要花大價錢囉。」
我說讓我想一下,這事太大,我要跟哥們商量商量。
傑米說:「回頭給我個准信,斧頭幫心急火燎,我怕他們找了別人。」
這事打亂了我的心境。本來作好了準備對賭場下手,那是三個手指捏個田螺——手到擒來,那些賭鬼手無寸鐵,又攻其不意,說起來是小菜一碟。而對付血腥幫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些傢伙跟我們一樣心狠手辣,配備槍枝彈藥;而且他們熟悉地形,徒眾甚多,一個不小心反被蛇咬,後患無窮。
但是,二十萬的現款!這筆錢可以讓我們無憂無慮地過上好幾年……
吃過晚飯,我要歪嘴陪我到海邊去散步。
從住處出來走二個街口,穿過三十五號公路,就踏上一條慢跑小道,從這兒望出去,太平洋正在退潮,荒涼的海灘延伸出很遠。我們一直走到沙灘盡頭,一兩隻海鳥貼著海面飛行,霧開始從海天交接處掩了過來。
我說了傑米的事,歪嘴沉默不語,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濃重的煙霧被海風一下子吹散,歪嘴有點怕冷的樣子,躬著背,豎起衣領,口中香煙的煙灰積起老長,我們倆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潮濕的細沙上。
我站定:「你看如何?」
歪嘴把叼著的煙頭「噗」地一聲啐到老遠,又取了一根,用手圈住作打火狀,卻沒點火。
「老大,你來美國也一年多了,你覺得日子過得怎麼樣?」歪嘴不經意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