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第15章
    走進客廳時我們吃了一驚,臧建明和桃子坐在沙發上。平時這二人應該在公司的,連晚上也忙得不亦樂乎,十一二點也不見人影的。怎麼會大白天坐在客廳裡?仔細看去,桃子好像還哭過,臉色蒼白,眼泡浮腫。

    我正在詫異,臧建明站了起來剛叫了一聲「老大」。突然看見我頭上的傷:「老大,你們怎麼啦?」

    「沒什麼。」我揮手制止了他:「你怎麼回來了?」

    臧建明欲言又止,回過頭去看桃子,桃子想裝出一個笑容,但馬上又用紙巾摀住眼睛。我預感到了什麼,心直往下沉去。

    臧建明囁嚅道:「老大,你別發火。昨天,昨天,你可千萬不要發火……」

    「說!」我暴喝一聲,心中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了。

    桃子站了起來,把臧建明擋在後面,說:「大哥,小臧不知情,你不要怪他……」

    我鐵青著臉,一聲不響地聽完他們雜亂無章的敘述。

    前天晚上戴維·趙帶了十來個公司的骨幹上高級館子「滬江」吃飯,席間大家情緒都很好。三個月來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不但在芝加哥市場上賺錢,在舊金山灣區華人圈裡大家也知道東海是個傳奇式的公司,桃子手下的業務員成功地說動大批的升斗小民把儲蓄投進公司的賬戶裡。飯桌上杯盞交錯,幾個喝得臉紅筋漲的骨幹哭了起來,說從未想到能有今天,本來都是廣東鄉下農民,現在卻穿了高級西裝在舊金山最好的大樓裡上班,吃最好的館子,在公司裡有股份,走到外面受人尊敬;這都是趙總為我們帶來的,現在為趙總的健康長壽乾杯。趙總手裡挾著香煙,面帶微笑,聽著手下的馬屁之詞。最後他說公司只會越來越好,在座的都是公司元老,都為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公司要採取獎勵制度,從下個月起,每季度業績最高的業務員,公司獎勵一輛全新的寶馬轎車。席間歡聲大作,都摩拳擦掌地想要做第一個開寶馬轎車的業務尖子,甚至有人提出可以把業務擴展到洋人的地盤。但這主意一出口,就被趙總喝住:「洋人跟我們不是一個腦子,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只要把中國人這塊地盤做好就可以了。」當晚大家盡歡而散。

    昨天一天趙總都沒來公司,這是不常有的事情。開始幾個主要骨幹還漫不經心:任何人都可能有些私事需要料理,趙總是老闆,他不來上班並不需要對下屬報備。到了三點多鐘,大家開始不安起來,有個人說早上在市場街看見一輛出租車裡坐的好像是趙總。這樣一說大家都緊張起來。周副總為了小心起見,用公司的名義查了查銀行戶頭,原來三千萬的賬面上只剩二千塊。這一驚非同小可,馬上召開主要幹部會議,大家都像傻掉似的,沒人說得出個主意,半晌有人說去他家裡看看。但公司裡沒一個人知道趙總住在哪裡。等到晚上八點,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有人提出報警。周副總和桃子幾個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再等一天,萬一趙總明天回來了,這玩笑不是開大了嗎?

    桃子和眾人都惴惴不安,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往公司趕,希望趙總像往常一樣坐在辦公桌後,一切都是一場虛驚。到了公司見了其餘人的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好,戲唱到頭了。每個人都像沒頭蒼蠅似地竄來竄去,計算自己有多少錢泡湯了,還有怎麼向別人交待,那些親朋好友都是相信了拍胸脯保證才把錢投進來的。混亂中有人報了警。警察很快就來了,但只是作了個記錄,什麼行動也沒有。聽到風聲的客戶逐漸趕來,哭的、罵的,躺在地下打滾的,什麼樣的都有。周副總和另外幾個男的骨幹被人推來搡去,差一點就要動手了。桃子一看這個架勢,趁上廁所之際就溜了出來,又不敢回家,怕人找上門去,於是就到我們這兒避風頭來了。

    客廳裡的空氣冷得像冰一樣,半晌,欒軍冒出一句粗話:「五萬美金被你們這兩個傻×玩上兩天就沒有了?」

    桃子欲言又止,嘴唇抖了抖,掩面欲泣。

    臧建明道:「事情也不能怪桃子,她也是受害者,她自己有八九萬美金在公司,不是也沒了?現在身上連一百美金都不到……」

    欒軍火冒三丈地吼道:「那關我們什麼事?不是這傻×巴巴地跑上門來,我們會上這個大頭當嗎?你姓臧的也不是……」

    歪嘴攔住了欒軍,問桃子道:「你們真的確定銀行戶頭裡都空了嗎?他不是每天在芝加哥買賣指數的嗎?會不會有錢在那兒?」

    桃子猶豫了一會兒:「我們周副總也去查過,芝加哥說從未有個叫『東海』的公司在那兒開過戶,也沒姓趙的私人戶頭。」

    連臧建明都呆住了,歪嘴道:「整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你們中間沒一個人懷疑過嗎?」

    桃子道:「有時也想過,但看到大家都深信不疑,就把懷疑收了回去,加上公司的報酬又那麼豐厚……」她突然停了下來,眼睛盯在我臉上:「大哥,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每個人都以為我受了傷,失血過多。加上急怒攻心,所以就虛脫了,或者說是昏了過去。我在半昏半醒中聽到桃子吩咐把窗打開,又叫臧建明到藥房去買包紮傷口的繃帶和消炎藥,歪嘴和欒軍把我抬到沙發上躺下,沒人講錢的事了。歪嘴問桃子需不需要送醫院,桃子說沒這個必要,她在上海時做過外科護士,能料理比這還嚴重的情況。

    這些都不是使我心跳加快的原因,流血是一個鐘頭之前的事,現在也止得差不多了。錢雖然對我們說來很重要,但還沒有重要到使我昏過去的地步。

    使我眼花繚亂,不能自持的是:我突然認出,或者說是想起,這個我一直覺得眼熟的女人是誰。

    當他們在講述東海的混亂時,欒軍咄咄逼人,桃子在傷神之餘還要想辦法解釋,她的一個不經意的掩嘴動作,如電光石火般在我腦中一閃:我見過她。在我第一次去香港執行任務時,在酒樓當著她的面,槍殺了她的未婚夫,那個姓林的。

    那已經是三年多前的事了,整個過程僅有幾秒鐘。當時我處在極度緊張的狀況中,腦子裡根本記不住現場人物的相貌,唯一的印象是那女人受到震驚之後,尖叫聲從胸腔竄出之際,本能地掩嘴動作。剛才在欒軍的逼問下,她幾近崩潰,那個動作就自然而然地展現出來。

    但我不能確定,緊閉的眼前只晃蕩著幾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我確切記得的只是那個姓林的額頭冒出的血洞,眼睛向上翻去。別的都像是快速移動的背景,每張臉都是被急流沖刷的落葉,轉眼即逝。

    我感到一隻女人柔軟的手,很熟練地清洗我頭上的傷口,某些地方的血已經粘住了頭髮,處理時有點疼痛,那隻手就很體貼地停了下來,接下來的動作更為輕柔。這隻手利落地為我上了藥,扎上繃帶,然後給我吃了一顆鎮定藥片,說這幾天需要休息,有時一點小的挫傷也可以引起腦震盪。

    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把這團亂麻理出個頭緒來,所以他們要我休息,我就休息。

    歪嘴和欒軍當夜去美國銀行踏勘過,因為門禁森嚴,他們沒有輕舉妄動。臧建明天天去東海打聽,帶回來的都是令人喪氣的消息:姓趙的在台灣就是騙子,跟美國銀行簽了二年的合同,卻只付了三個月的房租,所以美國銀行也是債主之一。所有的傢俱都是租來的,仔細看合同,上面註明錢是借給戴維·趙私人的,沒寫歸還日期。投資者有人割腕,有人上吊,有七個心臟病發作送醫急救。FBI也參與調查了,但那天出境的人沒有叫戴維·趙的。公司主要幹部躲得一個不剩,因為有人揚言要他們好看。還有人說錢被騙走可以抵稅……

    都是屁話,那是個老手,所有的一切都周密地設計過,我們用武力搶劫,他用腦筋搶劫。他的風險比我們小,他的成果比我們大得多。想一想,三千多萬啊!當投資者在美銀大樓涕淚,四下捶胸頓足之際,這傢伙正躲在東南亞的哪個旅館裡,白天在海灘上曬太陽,晚上手抱美女,啜飲著美酒,開懷大笑呢。

    我們怎麼也會上當呢?捕鳥人倒給鳥啄了眼。你可以說是臧建明的不安分,也可以說是桃子的如簧巧舌,可是錢不是捏在你手裡的嗎?你不是已經拒絕過一次了嗎?幹嘛第二次拋出誘餌你就一口吞了下去呢?你不就想占那四千美金的小便宜嗎?你是經手過大筆錢財的人,你也知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錢財是把雙刃的利刀。怎麼會昏了頭,栽了這麼不大不小的一個跟斗呢?

    好笑啊好笑,你到美國做良民來了?你以前的那股心勁兒到哪裡去了呢?你是想老老實實做個小老闆,過個小日子,將來存夠了錢再買上一幢小房子,娶個黃臉婆子,生上三四個小崽子?

    劉叔就是你的榜樣?

    是的,那種日子沒什麼不好,但那是你過的日子嗎?你會有安全感嗎?

    一個殺手的安全感?

    一個從良的妓女?

    別否認,你貪圖那區區的四千美金不就是沒有安全感嗎?明明是頭狼卻想擠到豬圈裡和豬爭食,不但吃不到還在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腳。你自己不覺得好笑嗎?

    也許這五萬美金花得值得,那個******給你好好地上了一課;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掠劫別人的和被別人掠劫的。你願意做哪一種呢?

    你就是頭狼,來美國不到一年也被喂胖了、遲鈍了、傻掉了,你在危險逼近你身邊時竟然毫無察覺,毫無防備。這次你從死神手中逃過了,但你還有再次的機會嗎?你敢保證下次你只要乖乖地舉起雙手,把屁股給人踢,別的狼們還會照樣放你一馬嗎?

    鎮靜劑使我昏昏沉沉,頭上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痛得厲害,一動腰也不利落,我現在怎麼會變得這麼不經打?我才三十出頭,就已經老了?

    腦子變得像一個漩渦,當年在戰場上迫擊炮彈掠過頭頂,從塵土中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竟然還活著;在香港中環迷宮似的小巷裡,雙腿緊緊地挾著摩托車,幾個轉彎甩開追兵;在聖地亞哥出其不意地闖過關卡,和歪嘴一起在五號公路逆向車流拔腳狂奔。不對,不是歪嘴,是誰?臧建明?還是那個桃子?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我真的見過她嗎?還是我腦震盪之後的幻想?

    這個女人在美國銀行十七樓向我走來時,腰腿筆直,笑容燦爛,握手有力,言語自信,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討人喜歡的女人風情。在我們不多的幾次交談中,她吐談自如,聲音婉轉,施加壓力卻不著痕跡,四兩撥千斤。當她的全部錢財被人席捲而去時,她憂傷卻沒有崩毀,思維也不見混亂;她料理我的傷口的手還是那麼輕柔、鎮定,不急不徐。

    我們毫無防備地把錢放到了她的手上。

    但她真的是出現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女人?目睹未婚夫被一個戴著太陽眼鏡的男人槍殺?她在驚恐至極失聲尖叫時有沒有記住殺手的身形面貌?

    臧建明從來沒有提到過桃子有任何在香港生活過的經歷。也許我該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桃子來美國多久了,在來之前是否在別的地方住過?但是與不是又能說明什麼呢?香港有六七百萬人口,長得相似的年輕女人不知有多少。你怎麼能確定她就是那個在你記憶中一閃而過的影子呢?

    真是個影子,飄蕩而捉摸不定的影子,在我人生幾十萬分之一的記憶定格上閃過。

    我真的不能確定,我需要一段觀察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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