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第3章  (2)
    閻王爺幾次摸過我的頭皮。雖然在進攻中,我們的大部隊把敵軍打潰了,但還是有很多零星的敵軍潛入叢林,憑借對地形的熟悉,不時地騷擾我們。敵軍很會用迫擊炮,這種武器在近中距離對散兵很有殺傷力。他們在叢林裡躲著,散兵上來,一炮過去,總能擱到五六個。迫擊炮後坐力小,炮彈到頭頂時才聽到響動,再臥倒已經來不及了。敵軍跟美國佬打了多年的仗,游擊戰術用得神出鬼沒,炮筒子肩上一扛就能跑,路又熟,這兒打兩炮,那兒來一下,幾個遊兵散勇加一門炮就可以把一個營整得不能動彈。我就吃過迫擊炮的苦頭,有一次被落在一米外的炮彈震昏,某根神經被震壞了,落下個病根,一緊張就憋不住想尿,除此之外,整場戰爭下來倒連塊兒皮都沒擦破。

    另一次在山坳裡休息,已經升為排長的我頭戴耳機和連部聯繫,根本沒有聽到炮彈劃破長空的嘶聲,身旁的白子把我狠命地一搡,我身不由己地跌出二三丈遠,然後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響,五臟六腑不住地打顫。塵埃落定之後我跳起來,見白子躺在一株樹幹下,滿臉是血。我心想完了完了。再仔細一看,一根炸斷的樹枝從他的臉頰穿了進去,卡在牙床骨之間。別的傷倒看不出。我趕緊召來救護兵,以最快的速度把白子送去後方醫院。

    白子出院後完全變了相,一條蜈蚣樣的傷疤從耳邊貫穿到下顎,嘴角成二十五度向下耷拉,經過戰地醫院的外科手術修補也沒用,嘴還是歪的,臉部肌肉扭成一團,不說話時看起來猙獰,說話時看起來可怕。那麼清秀的一個小伙子變得讓人繞著走,白子很長一段時間都垂頭喪氣,我怕他想不開,勸了他很多次:男人嘛,還能在乎相貌?戰場上留下一條命來已經不容易了,男人的相貌是這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除非你想吃軟飯。

    從此大家都叫他歪嘴,只有我還叫他白子。

    想不到戰後連軟飯都很難吃到,那時正逢上山下鄉青年大批回城,所有的職位擠得滿滿的,連賣菜的空缺都打破頭。我在戰爭中立過幾次二等功,如果不是班裡的江西兵檢舉我槍殺俘虜,還是有希望留在部隊裡幹下去的。結果功過相抵復員回原籍,分配到糧店扛糧包。白子更慘,在復員軍人安置辦公室泡了半年多,求爺爺告奶奶的,最後人家說:「分配個戴口罩的工作吧,你那副樣子怪嚇人的。」結果真的被分到環境衛生所,天天戴了個口罩掃大街。

    糧店經理是個娘們,和我家住同一條巷子。這個女人正在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紀,胸脯鼓鼓的,一副騷相,聽說家裡老公不行了。上班第一天就盯著我不放,平時看我脫光了膀子扛大包時眼睛像要噴出火來,說話沒個遮攔;什麼從小看我長大,給我把過尿。還乘我兩手挪不開時東摸一下西捏一把。用今天的詞來說,百分之一百的性騷擾。我一個大男人被老娘們調戲,臉不知丟到哪兒去了,還不敢發作出來。那年頭,在路上找隻狗都比找個人難,經理有用人的生殺大權,隨便找個理由開掉你個大兵油子還不是一句話。

    一天糧包扛下來一頭灰塵,滿身臭汗,下班之後,唯一的樂事是打上二斤燒酒,切上一包豬頭肉,再弄幾塊兒豆腐乾一包花生米就算好菜了。叫上幾個戰友,喝個天昏地暗,喝不喝醉都難受,難受了就要罵人,這世道該罵的太多了。

    歪嘴也跟我們一起喝酒,只是他從不喝醉,喝得再多也就是那張臉發白髮青;也不多話,大伙笑時他那張臉痙攣一下算是迎合我們,哥們痛哭流涕時他走去門口把門關上,然後收拾桌子,燒水泡茶。每個人都活得不順,歪嘴父親在他回來那年突生急病,花了一大筆錢看治,半年後還是撒手西去。家裡欠下好大的虧空,母親又多病,我們知道他的難處,聚會都臨時通知他,為的是不讓他花錢買酒菜。他也不多推辭,來了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少吃菜。有時他眼裡冰冷的神色使另幾個酒友不舒服,私下說下次就不要叫他了吧。我眼一瞪:「你小子不想來儘管請便。歪嘴是我兄弟,比親兄弟還要親兄弟。誰要在背後說三道四,小心我翻臉不認人。」

    有個兄弟連隊叫李小遠的戰友常跑來找我喝酒。這人只是認識,在部隊裡並不常來往。但人家提了酒肉上門來,總得招待吧。一天他提了瓶台灣金門高粱上門,我叫了歪嘴,炒了幾個菜,三人吃喝起來,說些互相熟悉的戰友,這個水產生意做得不錯,那個跑單幫發了筆小財。酒酣耳熱之際李小遠突然問道:老大你想不想做生意?

    當時全國「生意風」發癲,別說那些頭腦活泛的大把撈鈔票,連退休的老頭老太都紛紛下海,開店的、跑單幫的、鑽營打洞的亂成一團,人人臉都發了綠。身邊幾個戰友也躍躍欲試,合計著開個小店,攛掇著讓我也入伙。鈔票人人喜歡,但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既不會鑽營,也沒這個本錢,幾個工資還不夠喝酒。結果都是說說就算了,從來沒認真當回事。

    我說:「我不是那塊材料,也不敢跟人玩那種彎彎腸子的事情。」

    李小遠說:「將相本無種,鈔票上也沒寫著誰的名字,人人腳底一條路。老大,認識的戰友沒有不誇你的,在戰場上有勇有謀,敢做敢當,九死一生都過來了,怎麼在和平時期反而變得膽小了,做個生意都縮手縮腳了呢?」

    我說:「這不是膽大膽小的事,那種撥拉算盤珠子計算人的事我實在做不來;而且,當了三年兵,性子野了,也不願意低頭哈腰侍候人賺幾個小錢,你還是找別人吧。」

    李小遠低聲說:「老大,不是你想像的那種生意。」

    我一頭霧水:「不是那種生意。那又是什麼生意?」

    李小遠只是嘿嘿地笑,我倒給他吊起了好奇心,說:「李小遠你別賣關子,跟我們窮開心。」

    李小遠說:「這樣吧,現在說了也無益,如果你可以請出假,我陪你們去泉州走一趟,有人出錢招待。」

    我和歪嘴對看一眼,這幾年泉州最出名的就是海上走私。

    李小遠說:「不要亂猜,到時你們就曉得了。」

    李小遠走後我跟歪嘴商量,歪嘴說:「去看看也無妨,我們這些人已經在最底層了,要錢沒有,要命憑本事來拿。」說得也是,跟歪嘴在一起,我心裡淡定得多,這傢伙話不多,但腦子活泛,想問題周密,而且做起事來手腳敏捷,我們一直配合得很好。

    去泉州的路上李小遠滴水不漏,聊天也只聊些不著邊際的瑣事,這點氣我還是沉得住的,抽煙喝酒玩牌看女人打瞌睡,幾個鐘頭長途汽車就到了泉州。

    下了車,我們被車接到海邊的一個小鎮上,在一幢新建的水泥房子裡見了一個叫四叔的人,四叔五十出頭,精悍矮小,豪爽靈敏,一看就是個人物。他對我們款待備至,當晚招待的海鮮是最新鮮的龍蝦、蘇眉魚、大貝,酒是精裝的金門高粱,煙是帶過濾嘴的三五牌。席間四叔不談正事,一個勁地勸酒布菜。我喝得大醉,一晚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早上,四叔陪我們吃罷早餐,又泡了上好的普洱茶,屏退左右閒雜人等,我們四人在桌邊坐下。老頭一改昨日的談笑風生,敬煙時兩眼精光四射,說:「兩位遠道而來,雖然才處了一晚上,但看得出你們是痛快人、直性子,我也就不多繞彎子,直來直去了吧。合則我們禍福與共,不合則一笑分手,出了門就當什麼也沒說過,將來見了面還是朋友。你看怎樣?」

    歪嘴看著我,我噴了口煙:「四叔請說。」

    四叔說:「小遠跟我介紹過你們軍中的背景,此次請你們過來,是想借兩位的身手,過香港去辦點小事。有個以前道上的朋友,過去之後發了,現在翻臉不認人,許多幫過忙的兄弟、朋友都被他耍了。這還不說,近來為了一樁生意,把眾人湊出來的份子獨吞了。你要錢嘛,言一聲,那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但錢能見品性,這種做法實在令人不齒,為此道上決定清理門戶。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如果兩位願意一試的話,我再與兩位談細節;我也相信兩位的定力,斷不會把此事洩露出去。」

    我沉吟不語,初涉江湖,還得步步為營,清理門戶是個什麼意思?

    四叔看見我們眼中的疑問,也不多說話,眼光突然變得凌厲,右手拇指和食指『啪』地打了個響指。

    再多問就是傻子,那個姿勢裡的殺氣明白無誤。

    這不是要我們做殺手嗎?我第一個衝動是站起來就走。轉念一想,既來之,則安之,至少也要看看老頭出什麼價碼,再作考慮。

    我喝了口茶:「四叔,細節還是要先談,過去要我們做什麼,成事如何,出事如何,價碼怎樣。你只有談了這些,我們才能考慮全盤。」

    四叔瞇起眼:「當然,當然。價碼嘛,是每人兩萬人民幣,先付一半,成事歸來再付一半。沒有出事這一說,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萬一有三長二短,道上的規矩,再添兩萬給家屬……」

    我的媽呀,兩萬人民幣!我和歪嘴一個月工資才四十多塊,兩萬!不吃不喝一輩子也攢不了那麼多。有了這筆錢,我們也許真的可以做點什麼生意,而歪嘴可以把他家的虧空填上。接?還是不接?

    這可真是個難題,我和歪嘴對視了半晌,他眼裡沒有雀躍也沒有退縮,好像在說:老大,你做決定。滿屋靜寂,幾雙眼睛都盯在我的臉上,我很久不發一言,只是狠命地抽煙,煙霧中恍然看見歪嘴戴著大口罩,低頭在馬路上掃地,我自己披了塊麻布,彎腰曲背地走在跳板上,還有糧店經理那老女人的臉,惡毒又色迷迷的眼光……人活到這個份上,還算人嗎?憋都憋死了,做殺手又怎麼樣!四叔的眼光又一次掃過來,帶著挑戰的意味。我腦子一熱,當即一拍桌子:「上。」

    四叔滿臉是笑。

    從泉州回來時,我們每人提了個人造革的手提包,包裡是厚厚的一疊疊人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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