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第2章  (1)
    歪嘴在嘴沒有歪掉之前,叫李一山,一個清秀的南方少年,沉默寡言,終日捧著本酸不拉嘰的愛情小說,雖然身架子看起來瘦弱,但一雙骨節粗大的手很有勁。我們叫他「白子」,一個班裡的同學們都知道,最好別惹他,惹急了他會白了臉跟你玩命。

    同班時跟他並不是走得很近,在我這種只會打架生事的愣頭青眼裡,他多少算是個讀書種子,數理化都過得去;因為愛看小說的緣故,文章也寫得不錯,可是愛情小說這東西害人,大家都認為白子考大學沒問題,哪知他在高三那年昏頭昏腦地喜歡上一個女人,結果和我一樣名落孫山。他離錄取線只差了十六分,我則是三分之二交了白卷。我本來就不在乎,早就打算好了去當兵,吃四角八分錢一天的糧。入伍前穿了新軍裝一串門,才知道他這個獨子也參了軍,報到後我們被分在一個班裡。

    新兵班裡的福建人就我們倆,除此以外清一色江西農村來的老表。個個是九頭鳥,抱成一團,明裡暗裡擠兌我們。訓練之外,當兵的還要輪流去菜地磚場幹活,學生兵不懂農活,自然是鄉下老表們欺負的對象,更叫人氣不過的是班長班副胳膊都朝裡拐。我哪裡肯買這個賬,初中起就被小混混們尊為老大,地方上也算是一霸,於是關起門來揍了倆小子,結果我被關了一個禮拜的禁閉。李白子這傢伙天天幫我打飯,用自己的津貼給我買煙。死黨就是在那時結下的。

    我們在九個月之後趕上了一次保衛邊境的戰爭。

    說要上前線了,連裡全員剃了光頭,有些新兵晚上躲在被窩裡哭,哭得人心惶惶。有人還把領到的軍餉一頓吃光,也有人開始寫遺書。你問我怕不怕?想到上了戰場可能一去不回心裡也發毛,但當了兵就得打仗,只有打仗,我們這些新兵蛋子才有出頭之日,才能立功提干,最不濟也能過個槍癮,把在枯燥的兵營生活中憋出來的火氣發洩出去。

    開拔之前擴充兵員,副班長被調去別處當班長,上頭看中我膀大腰圓,又兼一副凶神惡煞相,任命我接替副班長。嗨,別看副班長是世界上最小的官,但在安排具體班務時就能說上話,第幾班站夜崗,衝鋒時隊列怎麼排,哪個兵背機槍,哪個兵管急救藥箱,這些瑣事對當兵的來說可是性命交關。班長是個結巴,一著急話就講不連貫,憋得臉紅筋漲,吐不出個囫圇句子。理全被我佔了,看來學生兵也有優勢,至少嘴皮子耍得比農民地道,一個半月下來,班裡的事由我說了算。你說我有官癮?扯淡,別說這個班副了,就算當了連長、團長又怎樣?一樣不在我眼裡。當了兵,就得朝將軍那個份上攀爬,聽說凡是良將,從巴頓到許世友,少年時都是頑童,憑什麼就說我當不成?

    但是打仗是會死人的,打死了,好聽點叫作烈士,說白了就是炮灰。不但做不成將軍,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養大,還不傷心死了?我悄悄地對李白子說:「什麼都能當,就是不能當烈士。打起仗來咱背靠著背點,多副眼睛盯著,爭取全須全尾地回來,不要逞能,記住,你家就你一個獨子。」

    白子不置可否,聳了聳肩,意思是我話太多了。

    過了國境,第一個被打死的是班長。那是個黃昏,大部隊正準備紮營,馬嘶人叫地忙亂著。連隊受命去前面幾個村莊搜索一番,有大股敵軍就回來報告,遇遊兵散勇就趕走他們。

    我們班負責西面,走近一所靜悄悄的村莊,發現村民都已逃走。才四月天,這鬼地方就已經極為悶熱,幾天的長途跋涉下來,大家又累又餓,真想吃頓飽飯,好好睡上一覺恢復體力。但任務還得執行,班長叫大家提高警惕進莊,他自己端了衝鋒鎗走在最前面,接著是三人一組,拉成散兵線小心翼翼地摸進莊來。

    村裡都是茅草頂的竹屋,四面凌空,像廣西雲南少數民族住的竹寮,門是用籐條繫上的,一推就開,看來老百姓很窮,沒有什麼像樣的傢俱,屋樑上吊下一個烏黑的瓦罐,下面有個火塘,是做飯的地方,有的屋裡還供著關公神位。到處是成排的竹林,大叢的芭蕉,村邊的水田映著天光,牛圈裡的水牛在嚼草。搜索了半個村子,沒見敵軍的影蹤,大家多少鬆懈下來,這時前面路口出現一個農婦,晃晃悠悠挑了副擔子。

    聽到班長喊她,那婦女彎腰擱下擔子,班長還沒走出二步,只見那婦女直起身來,落日正從前方平照過來,沒人看見那個戴斗笠的農婦手上多出一個物件,槍聲一響,大兵們才趕緊滾臥倒地。已經晚了,班長先是往上一跳,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幾秒鐘後才向旁邊歪去。那農婦打完一梭子彈,拔腿往村中逃去。這邊五六枝衝鋒鎗一齊開火,把農婦擱倒在田埂上。那是我第一次挨近死人,而且是兩個,農婦矮小乾瘦,皮色蠟黃,五官和中國人一模一樣,一個江西兵哆嗦著用槍管把屍體翻過來,死去的女人露出一隻乾癟的****。班長傷在兩處,一顆子彈打在肩膀上,另一顆子彈從咽喉處穿了進去,從耳下穿出來,翻出好大一個窟窿,血突突地噴,幾塊兒毛巾都堵不住。班長嚥氣前,突然講了句一點也不口吃的話:「想不到會死在女人手上……」

    我的手還在抖個不停,班裡的十來雙眼睛一起盯著我,驚慌、恐懼和迷惑呈現在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我一下子想到現在我成了這班人馬的最高長官,在對付有形的敵人之前,先得驅除戰友們眼裡懼怕的神情。

    我的第一道作戰命令是為班長報仇,大家一把火把村子燒了個乾淨,任何在火光中移動的活物都招到一陣密集的衝鋒鎗子彈。

    從那一刻起我的神經就再也沒有放鬆過。在戰爭中,目之所及,除了鮮血就是死亡,天天看到整車的屍體和傷員往後方運,人心很快就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粗糙。六班裡最年輕的一個兵,臉色緋紅的大小伙子,我敢說他還是個童男,子彈什麼地方不能打,偏偏打在他襠裡,看著小伙子捂著下身在地上打滾,大家心中明白,這傢伙就算不死,這一輩子也報銷了。還有,敵人可算是把地雷玩到家了,什麼觸發雷、懸掛雷、彈簧雷、子母雷,掃不勝掃,排不勝排。一不小心踩進地雷陣,「轟」的一聲,耳朵裡還嗡嗡響,轉頭一看,身邊剛才還是活蹦亂跳的戰友一下子矮了一截,兩條腿無影無蹤。

    有次隔壁連隊在宿營地,大家正端著碗吃飯,或在玩撲克,一發火箭筒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飛來,落在人群中,立刻血光四濺,殘肢斷臂滿天飛舞。還有一次,在掏敵軍的地洞時,站在下風頭的戰友不小心被火焰噴射器舔了一下,救都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活人在半分鐘之內化成一段焦炭。還有,在戰場上千萬不能有憐憫之心,女衛生員替俘虜包紮傷口,一不留神,那個半死的俘虜便反手狠狠地一刀,刀鋒深入小姑娘的腹腔;或是藏了一顆手雷,水螅般緊抱著你與你同歸於盡。幾場惡仗打下來,我太明白了,在戰爭中人活著全憑運氣,哪怕相差零點一秒自己也會被裝進屍袋,和上百具毫無生息的軀體擠在一起,被毒日頭曬得發臭流水,被蒼蠅叮得頭大如斗,最後由敞篷卡車拉到隨軍殯葬隊處理掉。兩個月之後,你的家人收到一個一尺見方的木盒,說那是已經成了灰的你。

    幾個月打下來,部隊減員無數。沒死的一個個都成了心狠手辣的傢伙,人人神經繃得像張鼓皮,耳朵永遠豎起捕捉敵情,四面八方都是無形的槍口,眼睛得一百八十度地來回轉,轉得慢一點就有性命之虞。一有風吹草動馬上臥倒,在沒著地之前已經端槍在手,朝前面的方向一梭子掃過去再說,管他是老人,婦女,或者兒童;抓到俘虜後,管理起來麻煩,還怕他在不防備之時捅你一刀,乾脆就打了活靶。你沒有必要用這種眼光看我,這就是戰爭!哪個將軍講過:除了勝利,一切都不重要。將軍說得瀟灑,可是仗是要我們當兵的來打,性命是自己的,活下去最重要。都九死一生了,還窮講究個屁,婆婆媽媽才會嘮叨良心,講良心只能是給自己找麻煩。敵人一方,強悍好戰,軍民不分,又跟法國人、美國人打了幾十年的仗,戰場經驗比我們高出一籌。班上六個江西兵,三個被地雷炸死;一個傢伙夜晚在戰壕裡抽煙,被敵軍狙擊手打死;另一個生瘧疾,上吐下瀉,耽擱了送醫死去,再加上班長。戰爭之後囫圇回來的只剩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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