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些什麼,於是,我安慰他:「還是有希望的。不是說正在搜救嗎?」
於是,戴衛抬眼,他的眼忽然間明淨得有些哀怨。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們彼此的心照不宣。
然後,我們去實驗室。
網上,已經有了鋪天蓋地的消息。
我不認識別的人,於是,我只看凌。
國家二級登山運動員。征服過桑丹康桑、雀兒山、窮母崗日、玉珠峰。窮母崗日高達7048米。而他這次想征服的是希夏邦馬西峰,海拔7292米。生於貧困農家,有著長兄和幼弟。也曾經輝煌過,全國競賽的雙料選手,優秀的班長,而高考,是全縣第一。或許,如果不是因為出事,我永遠不會去尋覓他的資料。他在北大裡面太平凡,沒有了驚人的成績,沒有誘人的外表,性格內斂,也沒有做過什麼超凡的事跡。我們津津樂道的,是北大的奇才怪傑美女帥哥。而他,只是圖書館裡,那個只會低頭看書的,不起眼的一位。
只是,現在才知道,他也曾經輝煌過。在遙遠的家鄉,他也是家人和鄉親的榮耀。他也背負了幾多的期望。只是,他的生命還來不及綻放,就靜靜的躺在了雪原高域,無奈的。生命,是那樣的脆弱,造物主本無視於世人撕心裂肺的心傷。
我查找著希夏邦馬的圖片。於是,我看到,一片遠古洪荒的寧靜。冰川,伸吐著幽蘭的舌,透著層層的寒冷。山峰,是肅然的,遮沒了半邊的天。漂礫和白雪,一片沉沉的荒涼。
為什麼要去登山呢?在北大,我已經習慣尊重每個人的每一種選擇,我不明白,但是我理解。面對這樣的危險,他心中依然是鬥志盎然。我不能,也不願,只是還是欽羨他的魄力和大膽。
思緒太哀傷,只是,不能不寫Paper。於是,我收回了思緒,停止了感傷,繼續來斟酌詞句。
第二天。
搜尋的隊伍,已經撤回,兩具屍體,而另外三人,斷言,已經與雪成就永恆。
戴衛比劃著說,凌埋在雪堆裡,只露出肩膀,他的手,僵硬地保持著刨雪的姿勢。我想像著,一股涼透的寒冷漫過週身,彷彿走到了在人間真正的邊緣。我有些害怕,我說:「你別說了。」
吃了午飯,路過三角地,大講堂的靈堂已經佈置完畢,就是那個曾經為邱楓祭奠過的地方。
我看到清在那裡指揮著,忙碌著,井井有條。我知道這是下一屆的主席。但是現在,還需要努力。
我衝他點頭,他衝我微笑。
我上了樓,去看一眼凌的遺照。
黑白的照片,五幅,懸在上面。森森的。
凌,依然是不招搖。他只在最右邊,淡淡的笑。照片中的他年紀很小,稚嫩的,青澀的笑。哀樂,在一點點地侵入骨髓,我忍不住,於是有淚。居然有淚,我也很驚訝,只是曾經萍水相逢,就會有淚。而當年,面對著邱楓的微笑,我卻不曾的,大概是因為我不曾見過她?就是這麼微妙。
鞠躬,再鞠躬。
然後我下樓,依舊有募捐的盒子。口袋裡,卻已經沒有什麼錢,這幾日,錢花得如同流水。我無奈,只留下一張10元。
網上,照例是無盡的討論。
有人為他們的罹難致敬,他們頂禮膜拜山鷹的遠航,他們說,攀越就要冒險,冒險就難免失敗。但一代接一代不懈追求的勇氣和精神,卻遠比一次短暫的勝利更接近永恆。「存鷹之心於高遠,取鷹之志而凌雲,習鷹之性以涉險,融鷹之神在山巔。」這是山鷹社的口號,或者說社訓?
但是,也有人質疑他們行為的可笑,6-9月,是希夏邦馬的雨季,雪崩極其平常,因此,這樣的行動近乎愚昧。而一個北大學子為了爬山犧牲了生命也算是一種資源的浪費。
我將這些言論一個一個關閉。我不想把很多東西上升到一個可圈可點的標準。在我眼裡,他們不是勇士也不是愚者,凌,是我的同學,是我BF的對床,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而另外的四個人,也曾在燕園歡快的笑。
這一切,如今都埋葬在希夏邦馬,希夏邦馬有著永遠的哀悼。
只是,我,還不能全心的哀悼,因為我要寫我的Paper,我要去爭取一個好的前程。於是,我把關於凌的信息,全部打包,封存,放在大腦的一角。我不害怕活著,我需要活著,我還需要很好的活著。
所以,我拭去眼淚,我繼續看我的Journals,有點冷血,我想,我祈求凌在天堂的原諒。他是一個寬容的,有著羞澀微笑的男孩子,我想,他能理解。
碰到98的師兄,於是,我問:「投稿,大約要多少時間才能有結果呀?」
「三個月,或者半年?」他大概也是剛睡醒,迷迷糊糊的報給我一個數據。
心,於是就那樣涼了下去。
卻依然是不甘心。
我開始打電話,一個一個的,在電話中懇求著編輯。
「對,這個文章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真的。您能不能早一點幫我審校呢?」
「對,您看看,這個文章有發表的可能嗎?」
「是的,我很著急,您能不能幫幫忙?」
後來,覺得電話實在太容易敷衍。於是,我決定跑到編輯部去問。
我們專業的CoreJournal,在北京的,也就那麼幾家。
於是,酷熱裡,來回的跑。
走進警衛森然的大廈,尋到雜誌中的地方,找那個寫著主編的席位,或者,找一張慈善的臉,我帶著笑,卑微的笑,重複著我的需要。
於是,他們在卷帙浩繁中抬起了頭,一個一個的,衝著我微笑,我來不及辨認這種笑是不是嘲諷或者是什麼。我只聽到他們說「好的,你回去吧。」或者說「好的,我們會看的。」
終於有一天,碰上一個老人,他的銀絲在空調吹出的涼風中飄搖,他說:「好好,讓我們來看看。」
感激涕零。
然後,他把我的稿件,遞給一個女孩子,依舊是慈祥的笑,他說:「孩子,你多大?」
我說:「21。」
他用手撫摸著我的腦袋說:「好,很好。來,孩子,讓我送你下去。」
他和我並排的,往門口走,然後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我微微偏過身,看看他,他的臉上仍然是慈祥的笑。
然而他的手開始下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太矮。於是,我閃開了說:「主編再見。」
從此,也不想去奔波了。
從此,我在宿舍裡,等待著開學,等待著保研活動轟轟烈烈的來。
動員大會開過了。
成績單發了。
居然還有兩份CoreJournal的錄用通知。其中一份,是那位老爺爺的,我覺得有些噁心,我看看它,但是還是不忍心丟棄,我歎了一口氣,小心地把它收起,然後去複印。
簡歷和材料,推薦信和成績單,一個一個的裝進了文件袋。背負著,趕著時間,去投放簡歷。
一份又一份。最後,來到了清華經管。
教務的老師抬起頭,不帶一點表情,她問我:「第幾名?」
我說:「第三。」
她又低下頭說:「回去吧。不用放簡歷了。」
第一次,這般的,在冷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無奈,生生的。雖然,已經有著些許的準備,但是,當一切撲面而來的時候,卻還是不知所措的慌亂。彷彿在那道射線下,所有的無能都無可逃遁。
想離開的,卻還是不甘。於是,依然站在那裡,笑容有些尷尬,但仍然是恬不知恥地問:「那麼,就先擱在這裡?」
「擱著也是浪費。」她抬起頭,品味我低落的神色,她說,「來經管的,哪個不是第一第二呢?」
不能再糾纏。於是,我走開。
九月的陽光,依然鞭一般的落在我的臉上。我拿著厚厚的文件袋,有一些自傷的哀。
然後,我看到了桃子,從法學院高高的台階上走下來。我喊著她的名字往前趕。
她自然是快樂的,她的rank讓她很快樂。曾經不屑於她苦行僧般的兢兢業業,但是這時候,我開始欣羨她的快樂。
她關切的問我:「怎麼了?沒有去投簡歷嗎?」
我盡量的把我的情緒掩蓋的很好,我只是淡淡的說:「他們不要。」
桃子望著我,想說什麼,她的眼睛是明淨的,我看到裡面有一點同情的味道。我不喜歡的。於是,我無所謂的笑。
桃子想了半天,她說:「其實,我真的很想和你繼續做同學。」
這就是鼓勵了。
我拉起她的手,說謝謝。
但是她的話卻提醒了我,其實,我不應該和她投同樣的地方。
因為,所有的院系,可能會需要別的院系的人來拓寬視野,但是,他們不會要兩個完全相同背景的外專業生呀,更何況,兩個人,名次差了許多。
於是,我問:「桃子,你投什麼地方?」
她說,清華經管和公管。
我在心裡微微地沉,但還是笑著說:「哎呀,真是巧。」
桃子興奮的笑,她把我的手握緊了說:「真好。要是我們能夠依然住在一個宿舍就好了。」
這實在是沒了可能。因為,我必然地會迴避。只是,我不想說。
然後,她說:「來了這些次,真是不喜歡清華的女生。一個個的眼高過了頂。」
「她們被寵壞了。」我笑著說。
這是一個蠻有趣的話題,至少比我的保研有趣。如果連桃子都不能夠和她們溝通的話,那麼,這真是一個好玩的群體。因為,在我們看來,桃子是北大裡面最清華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