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能在QQ上看到高楓,他說,他現在做著定期檢查,情況也穩定。挺好。
他看起來總是精神很好,總是那麼樂觀,他從來就不提他的痛,不提他家庭的困難。偶爾說到了一些,他只會說,我現在不健康。其實我很想問問,他的經濟,只是,我怕傷了他的自尊,從來不敢問。有時候,會提到孫夢,他會憤怒。於是,我小心翼翼的迴避。
有一次,我試探的問:「你父母,辛苦嗎?」
他Message說,你太小,不應該讓你承受一些你承受不了東西。我們不要說這些。
其實,我只比他小一歲。但是,我想這是雷區,我不該開口。
依然很忙,忙得連和戴衛賭氣的時間都不曾有,有時候會想到,大約這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典故?又覺得有些可笑。
總算偷得半日閒,睡到中午,起身,點開QQ。
考拉,今天有點想你。
考拉,你查一下我的IP,可以上我的音樂網站,在未名上挺有名,不過你好像只去水木。
考拉,你在嗎?
……
一串的,卻都是山賊的消息。然後,我看到他在線上,我向他問好。
卻不理。
覺得有些奇怪,於是撥了他的電話。
線那端,有著迷迷糊糊的聲音。
「是的,我是山賊,我在睡覺。Annie呀,嗯,我想你。」
接著,便沒了動靜,這個夜貓子,估計還沒有清醒。於是,我去上他的音樂站點。原來這是他的頁面!很有名的北大音樂在線,很好的免費大餐。然後看到公告,需要募捐,來升級硬盤空間。不知道有多少人願意來支持曾經給了他們那麼多快樂的音樂站點。或者,大家想的,都是免費的午餐,卻不想,如何去建立一個大家的廚房。
於是,我又給山賊打了電話,問他的募捐。
「Annie,你真是很吵。」
他無奈的聲音,彷彿開始起身,他對我說:「QQ,QQ吧。」
於是,我開始Message他。
我問:「為什麼你離開了,還顯示著上線。」
「有什麼不對嗎?我高興。」
「可是,人家會誤會你不高興回信息。比如我。」
「是嗎?我不回你的信息,你很傷心嗎?」他Message過來一個咧著嘴的大笑。
我Message說:「去你的。」
過了一會兒,他說:「其實我不在乎。活死人什麼樣,大家都知道。生氣的,多嘴的,都被我拉到黑名單了。」
太猖狂了。我想,本來想問問他的音樂網站,突然,又意興闌珊,我想,他不會喜歡有人看到他的困難,他喜歡展現的是一種永恆的強者形象。於是,開始做我自己的事情。
他過來問:「怎麼了?」
我說:「怕進入黑名單。」
他Message說,我怎麼捨得。
這樣的嬉笑間,我忽而地,睜大了眼,因為,剛剛點開的未名彈出了一則深藍的廣告。我不由自主地關了QQ,逐字逐句地看。
「沈強,我院98級信息科學專業本科生,中共黨員……為此,學院團委號召大家為沈強同學捐款,希望大家能夠伸出援助之手,幫助沈強同學及其家庭渡過難關,也衷心希望沈強同學能早日身體康復,繼續自己的學業,以自己的聰明才智為祖國貢獻力量。」
非常官方的語氣,我想,高楓是不喜歡被人同情的,他也不會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不會選擇這種方式。
人生在世,真的不能自己。我翻身下床,去取錢。
大三,就這樣的,又走到了盡頭,無聲無息。光陰的手,將我指向大四的門檻。
暑假,在家裡呆了一個月,又匆匆的往回趕。大四了,我又該如何?
我是不想工作的。考研,又是太辛苦的事情,況且,這很丟臉。出國的形勢,卻是越來越不樂觀。那麼,就等著保研吧。
這樣一想,感覺立刻輕鬆了不少。在校園裡,等待著開學,等待著新的學年。然而,宿舍裡,焦灼在空氣中瀰漫開來,明顯的很。大家依舊只是笑,卻都有點別樣的味道。
我的臉上,第一次有這樣憂國憂民的神色。
戴衛開始循循善誘,他諄諄的告誡我,聯繫老師呀。只要老師要你了。一切就好辦多了。面試,就只是過場。
然後,戴衛打開我的電腦,打開Excel,說,來,我們來做一個表格分析。看你能去哪些地方。
「然後,你來想想,有什麼師姐師兄可以聯繫的,問問情況呀。給老師寫寫mail套套詞啊。看看怎麼樣能夠發揮得更好啊。哎哎,你不能老是抱著這隻小破貓了。」戴衛望望我懷裡的貓咪,故意來一個帶著妒嫉的笑。
我的貓咪,就在這時候翻了一個身,微微看了我一眼,大約是埋怨我吵著它休息。在那裡,自在的打了個滾,閉上眼睛,喵了一聲。燈光,在它的鼻尖跳出點點的花。我的貓咪,笨笨的小貓,它是從來不擔心未來的。
想起那一天,在寵物市場,它在那裡,閉著眼睛呼喚,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我抱起它,就不想放下。我是在妒嫉它的愜意。
在宿舍裡呆久了,卻也有些窒息。那麼,去找點兼職。
一個大型的會議,我在交流中心做禮儀,臉上的微笑,開始有點生硬。年輕,讓一切都很寬容,於是,我總是離開崗位,去四處遊走。於是,我看到了高楓。
帶著些許的惶恐,我換上久別重逢似的笑,「你現在住在哪裡?」
依然如前的一張帶著babyfat的臉,帶著很真摯又有些青澀的害羞:「就在這後面,教工宿舍裡。學校破例給了我一間房。」
話語,停頓,我盡量找著委婉的語句,脫口而出的卻是再俗不過的:「最近好嗎?」
「挺好挺好,我覺得我身體挺好的。平時就看看書,去打打太極拳。」
「那就好。」也說不出什麼話,骨鯁在喉,卻盡量表現出和他一樣的陽光,「太極拳?有意思啊,感覺是老頭老太的玩意呢。好玩嗎?」
「要打給你看嗎?現在?」帶著些調侃。
我莞爾。
高楓問我:「聽說你打算保研,你開始聯繫老師了嗎?」
幾乎都忘記了。我搖搖頭。
「你還真是不著急呢。」高楓微笑的和我說再見。
大概是到了操心的時候了,於是,接下來的日子,實在很昏暗。
先是,師兄和師姐,眾口一詞的說:「呀,太遲了!」
因為,和老師的聯繫,實在應該趕早。他們說,97一個師兄,在某老師的實驗室裡,早出晚歸的打了一年的工,才能夠保送到了計算機系。一個師兄誇張地說:「天啊,現在才聯繫老師?哎,估計他們會拿出一疊的名字,然後對你說:『你看,名額已滿。』」
只是,難道只是憑著先來後到嗎?我有些狐疑。於是,我小心翼翼的問戴衛這個問題。
戴衛想了想,說:「現在找他們聯繫的,都是北大清華的吧?素質,應該都不錯吧?其實,你想想,第一名和第三名有多少區別?第三名和第十名又有多少區別?其實老師不會那麼講究,因為他們知道,只要努力了,都能學好,我們是從什麼樣的考試上來的呀。講究的不過是教務罷了。那些人,除了數字,什麼都不知道。」
戴衛停一停,擺擺手,彷彿是在清理教務的擋道者,他說:「聯繫的早的,上心啊。一旦幫老師幹活多了,他怎麼好拒絕呀。」
原來是這樣!
但無論如何,還是要試一下的。於是,開始聯繫老師,小心翼翼地,想著措詞。寫一份簡歷,把能夠堆砌的東西,統統的搬上。
只是我能夠堆砌的,只是一些無用的花絮。學生工作,劇社的活動,北京青年報的intern(實習),各式各樣的會議主持,一切都是小花絮。彷彿是秋天時分,女生衣上的蕾絲,於錦上能添花,於雪中卻不能送炭。我苦思冥想,終於,還有外語可援。但是,還是蕾絲。
無奈,只能如此這般的奉上。
焦灼中,貓咪也覺得受了委屈。每每回到宿舍,它總在我身邊纏繞,用它茸茸的爪子抓我的褲腿,彷彿埋怨對它的冷落。將它抱起來,對它說對不起。我看到圓圓的綠色的眼珠裡,有一個小小的我。
想起了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在貓咪的眼睛裡,我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呢?高不可攀的,喜怒無常的,喜歡給它洗澡,蹭它的臉。大概,我是一個奇怪的大怪物。只是,它大概看不懂我的忙碌。
在它看來,世間,最可貴的事情,就是躺下來,睡夠了覺,然後去吃一包妙鮮包。只是我不能啊。因為背負著,太多的期望。
桃子也在忙碌著,早出晚歸,一如往常。她是一個勤奮的小孩子。只是,擁有了top的rank,她還在期待什麼呢?或者,她本來就習慣了忙碌。像穿上了紅舞鞋的女子,不能停息。真是可愛的人。
賈亦滿臉都是帶著謙恭的自嘲,她每天在宿舍裡說,哎,沒辦法,成績差,考研啊。於是,晶瑩有時候,會走過去,問她一些東西,於是我們就聽到賈亦說:「哎呀,光華?或許是經濟中心?哎哎,其實沒有辦法的時候,我就考本系啊。還不用去借筆記了……」
虹縈是個調皮的小東西,她一邊放著音樂,一邊看著機經,然後不時地大叫一聲:「哎呀,餓了。」她的臉上滿是輕鬆的笑。
雲雁的臉,永遠的陰翳。我也習慣了,不再衝她微笑,因為她的臉,扭曲的實在有些可怕。她的簾子,永遠是閉著的,我不知道她在簾子裡,會有什麼樣的笑。有時候,我的貓咪悄悄的溜上她的床,她在床裡尖叫,然後,我看到可憐的貓咪在風中劃出一道白色的平拋的線條。
我不能說什麼,那畢竟是她的床。
我抱起我的貓咪,它眼睛裡,是委屈。我對它說對不起。然後我問它:「你喜歡吃什麼呢?我給你買。」
於是,它就可以吃到一整條的魚。
晶瑩在期末的時候,已經搬了回來,和以前一樣,她每天在我醒來之前,去圖書館。
晶瑩也是一直在笑的,她的笑卻多了俯瞰的意味。於是,每日裡,行色匆匆地,她趕著節拍。沒什麼故事可言。
她的服裝又有了改變,簡練的,套裝。很有Office的幹練。出門的時候,她身上是Channel,鞋子是Fendi,挎包是Prada,淡淡的香水是Jealous或者是MrsDior。有些時候,會有車送她到樓下,有時候,我看到晶瑩倦倦的眼。她說,等等我。
於是,一起往樓上走。
她回到宿舍,爬上她的床,睡覺,或者,是把鍵盤敲得劈啪地響。
遙遠的,那邊的上鋪,掀開簾子,眼鏡底下有著晦澀的光。是欣羨或者是鄙夷或者是嫉妒,霎那間,也歸於無形。
晶瑩越來越無可挑剔。GPA接近了4,GRE2280,TOEFL667。因為要申請經濟,於是,數學的SUB,滿分。
她在我的對面,悠然地看著自己的簡歷。然後,躺下來,聽一首《眉飛色舞》。
我和她,隔了一條過道。我在這邊,抱著我的貓,這個溫暖的小東西,懶洋洋的,跟我惟妙惟肖。它有一對很漂亮的,粉紅色的耳朵,我揪揪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就那樣塌下去,無賴地,只是閉著眼睛用爪子扯扯我的衣。
晶瑩於是就笑:「偉大的母親。」
她不喜歡,但是,也尊重。所謂的修養。
於是我也衝她笑。
六個人,不經意的,就這樣一起走過了三年。不短的時間,也算是緣。
Mail發過去了,於是就等著回音。
終於發現,北大和清華的老師其實都很好,本來擔心會石沉大海,豈料,卻都有了回音。回的晚了,還會有對不起。他們說得都很真誠,即使被拒絕,都讓人心甘情願。因為他們都是非常誠懇地告訴你,我已經收滿了人,或者,你的背景,真的不合適。
還是不會套詞,約了和老師交流思想,站在那裡,訕訕的,除了自我介紹,卻也沒有了別的語言。曾經準備了一長串恭維的話語,硬生生的,一句,都開不了口。
於是,得到的也只是最官方的消息,什麼時候面試,招多少人。
戴衛安慰我說:「其實不要緊,你做的大概也就是不好不壞。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在老師面前轉悠一年的。」
還能怎麼樣呢?只能如此。
晚上,在機器上,找一點材料。這才發現,居然三年來,也存了這許多文章!我的腦海裡出來兩個詞CoreJournal。為什麼不試一下呢?
於是,開始分門別類的,整理出來,開始查核心期刊的信箱地址和電話。
忙碌了一整夜的,我臉上,有著黑眼圈和得意的笑。
直到下午才起來,然後,去吃飯,在別人的談話中,知道了山鷹社和希夏邦馬。
來北大的那一年,在我跨入北大的一個月前,是一個女孩子,在攀登雪山的途中,被雪所吞沒。最終,她的家人得到一萬元的保險金。於是,我們都輕嘲,北大學生的價格,是一萬。
而今天,山鷹社又出事了。
回到宿舍,我看到北大的主頁彈出了短短的信息。希夏邦馬,還有,雪崩。下落不明的五位學子。
是酷熱的夏,雪域,卻是冰冷的接近天堂。我打了個冷戰。
晚飯的時候,戴衛低著頭,他說:「那裡面,有凌呢。」
是他嗎?不高的個子,黑黑的,有著憨厚的笑。我在他們宿舍進出往來的,卻未曾和他有過一句話。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於戴衛的述說,我記得戴衛說過,他很勤奮也很踏實,雖然在高手林立的環境中,他並不突出。然而,他有一雙很靈巧的手,什麼樣的活都能夠搞得定。我還記得,戴衛說,那是一個極害羞的男生,每每的,暗戀一個女生,在大家的鼓勵下,總算開始有所表示的時候,往往已然是名花有主。
我仔細的,想去回憶他的臉,卻是徒勞。我只在記憶中尋到尖尖的下顎。但是我記得,他的眼神,非常的明淨,是帶著羞澀的。
就是他,在雪域中,遇到了雪崩,失蹤了。
我知道在那樣的情況下,所謂的失蹤,又意味著什麼。即使能夠尋到,大概也是屍骸。執著筷子的手,開始變得沉重。我掃一眼對面的戴衛,他的眼神,游離著。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很恍惚。畢竟,朝夕相處的,四年。方才畢業,就在雪域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