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的那天早上我媽媽特意早起給我做了早餐。她已多年沒下廚,這次下廚被我爸喻為本世紀末的奇觀,比哈雷慧星都難得見。我看看我媽煎的六個雞蛋,果然個個煎得都像紀念章。我媽有些封建殘餘,一直相信六啊八啊吉利,所以就煎了六個雞蛋,兩個給我,兩個給我爸,一個給我妹,一個留給自己。媽媽對我說,開學了,要好好讀書。高中競爭很激烈。我努力的吸麵條,點頭表示明白。媽媽又開始對我講起中國現在的就業情況,差點講到亞洲金融危機上面去。最後用一句話做結就是要再接再厲考上大學。我爸爸接著說,要考名牌大學。我妹妹也插嘴說,那當然!我心想這三人怎麼像說相聲似的。
高中的學費很貴。拿著上千元錢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害怕被人打劫。我小學時就被人打劫過,那是兩個初中的男生干的,說,兄弟,借點錢用用。我說你們什麼時候還。他們說會還的。我說可我沒有。因為我覺得他們撒謊了。他們感到很悲涼,就開始翻我的包。我就讓他們翻,其實我的錢藏在襪子裡,五毛錢。他們最後當然無功而返。於是我今天又將錢藏在了我襪子底下,踩著人民幣走在大街上感覺渾身舒坦。
散發著臭豆腐味道的錢換來了張收據,我領著收據摸索的來到了我的新班。高一的十班。走進門看到講台上坐著好大坨質量,眼睛一花還以為是頭黑色水牛。質量是一個很年輕但有些胖的男人。男人的小眼睛朝我一掃,那眼神如鷹,射得我手心一驚。
「你是我班上的同學吧?」男人問我道。「快過來簽到。我是你的班主任。」
在他尋我名字的時候我開始在腦海中回憶剛剛在報名處看到的班主任姓名。隱約記起寫的是「牟成鋼」。但一時又不知道「牟」怎麼讀。正欲脫口而出「牛老師」的時候,男人開口了:「我姓牟,你去找個座位,晚上七點開班會。」然後又是一眼神掃來,我手心開始冒汗。
還好我沒把他喊成一動物。回去的時候我心有餘悸的想。
這是我和老牟的第一次接觸,他光靠眼神就把我敗了。我也不知為何會害怕他那眼神,彷彿千種言語揉雜其間,看到後如被蜂蟄,渾身難受。我也是和光明磊落之人。除了在初中逃課打架喝酒抽煙早戀外也沒做過什麼壞事。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不起祖國和黨的殷切希望,有自刎以謝人民的衝動。耗子說我之所以會害怕那說明我還不是一個窮凶極惡的歹徒,還有被勞動教養的希望,因此建議我去改造幾年,主動自首爭取政府寬大處理。耗子開學第一天發現自己班上是百草園,無鮮花一朵,連美女蛇都沒有,只有一屋子珍禽異獸般的女生。因此有些受刺激,想打我尋求心理平衡又苦於打我不贏。於是只好對我用心理戰。我說你這個傳播黃色毒流的犯罪份子,你再誘導我我就去向你媽媽舉報你!耗子馬上求饒喊哥哥,下巴咬得咯咯響。
第一個晚自習是班會。老牟先是自我介紹,開場就是我姓牟,不姓牛。一言把我嚇得半死。全班卻笑個不停。然後他說他教我們數學,但他喜歡看文學方面的書,所以在上課時要是發現有人看其它的書那他拿走就不可能還給我們了。再又說他以前在高中是學體育專業的,考上大學時也是學的體育專業。此時全班驚訝不已,看他的體型都往相撲方面的運動想。到後來我的懷疑才得以消除。那時老牟在指導我們班參加運動會的同學跳高。正在操場長跑的我突然見一黑色不明物體騰空而起,越過那橫放竹竿時肥胖的屁股卻不小心擦了一下,我馬上意識到是老牟,於是停下腳步仔細端詳,老牟落地時使得大地發出了低沉的吼聲,引得學校的地震興趣小組好是興奮。整個運動場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和老牟屁股親密的竹竿上。那竹竿搖搖晃晃了陣子,終於安靜了下來。頓時,田徑場裡的人興奮得大叫說要去升國旗。
最後老牟祝我們高中擁有美好的生活,再叫我們進行自我介紹。他大手一指我,說,從你開始。我毫無準備,被他一指,如中了隔空點穴。
我?我自己也指了自己一下。
老牟點點頭,讓開講台的位置,示意我上台去說。
站在台上看見一屋子陌生的臉我覺得有些緊張。如果換成當年和可亮在萬人面前說笑話的我肯定不會害怕。但是我已荒蕪了多年,被環境所掩埋,自然很緊張。老牟小聲對我問道,你怕了嗎?我看看他,他笑得有些得意,我心想這老師怎麼跟雞一副笑臉,心一下就平靜了。
我叫曾默,沒有外號,希望大家幫我取一個。我說。
我掃了一眼台下的同學,發現美女如雲,更加覺得豪情萬丈,長江瀉洪般說了起來。最後我將自己刻畫成求知急切的莘莘學子,共和國的四有新人。結尾時還煽情的說希望和大家一起開拓未來前進之路,叩響天堂幸福之門。彷彿我們將去異國他鄉傳教一般。台下掌聲雷動,漂亮女生向我投來無數欽佩的眼神。明亮如同頭頂繁星。
「你忘了你的外號了嗎?」老牟在我身邊目光不斜的問我。
我心中一驚,臉上像被打了霜。
「烏鴉。」他輕喚了我一聲。
「希望你真的不再用這個綽號。」
被喚得靈魂出竅的我見他滿臉笑容,眼神如針。
放學後我跟耗子說起這件事,耗子顯得很驚訝,問我要不要去調查他一下。我點頭說好主意,這任務就交給你了。
耗子頭搖個不停,說,那就算了,萬一人家是個克格勃,我被殺了連毛都會找不到。
克格勃?007又怎樣?我說,他怎麼也就是一個老師。
還是一個胖老師。耗子補充說,說的時候還有個往外點的手勢配合。
我只是不想回到過去的那日子。我最後長歎了口氣。看看耗子。
耗子說我也不想回去看我舅舅。
耗子再見到他舅舅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在學校的運動場上。那時看耗子舅舅的人有很多。不光是場內站滿了人,連場外的透視圍牆上都貼滿了人。有學生有老師,有小販有乞丐,更多的是警察。
主席台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昏沉的我們嚇得驟然驚醒。
「把犯罪份子王德發押上台來!」
耗子聽到這一叫,如同叫的是他,兩腿一抖差點摔倒。
怎麼了你?我問耗子。
耗子半天說不出話,抖著手向台上指指,面色慘白的看了我一下,發抖的嘴唇終於擠出兩個字:
「我舅。」
我心中暗叫一聲,朝台上望去,確實是耗子的舅舅。但今日已五花大綁,雙手反背的被兩個武警放跪在地,胸前還掛著個極大的白色牌子,寫著些黑色的字。
不久台上就跪滿了一排人。個個低頭俯首,用光禿禿的腦袋對著台下的人民群眾,反射著燦爛的陽光。而劉建設卻昂首挺胸,面帶微笑。
好氣魄。我讚歎一聲,轉頭看看耗子,他早已蹲在了地上。一臉茫然。
大會開完,幾輛綠色的大卡車載著耗子舅舅和眾人在夾道歡送的人群中慢慢駛走。耗子舅舅的表情依然泰然。彷彿知青下放般光榮。
走吧。走吧。我拍拍耗子的肩膀說。你舅沒事的。
耗子仍舊說不出話,和我移到廁所抽了支煙,表情才稍微緩和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中午鴨子和磊子與我們吃了頓飯。鴨子和磊子現在在鎮上另一所中學讀書。鴨子一進學校就成了學校的大哥,磊子也很不錯。今天他們都來到我們的學校看宣判大會,現在的表情都比較慘烈。
鴨子打破僵局說,你舅沒事的。又不是犯了什麼案子。再說他和白道上的人也有交情,別人肯定會幫忙。
說罷端起酒杯,想邀耗子喝上一杯。習慣性的想說酒詞。祝字到口才想起氣氛不對。於是碰碰耗子的酒杯,一仰頭喝了個乾淨。
耗子的家人開始為了耗子舅舅四處活動,耗子舅舅點子背,剛好遇上了人民的嚴打鬥爭,被莫名其妙的判了個五年。本以為靠他與那些人的交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最後靠的還是票子,人民幣就是堅挺。耗子舅舅最後改判到了三年,但沒過一個月就回來了。聽耗子說他看他舅舅那天回來臉色極差,一頭毛髮長得如同立體草坪,他深沉的看著窗外陰霾的天空,然後狠狠的啐了一口濃痰。
耗子舅舅沒有回去繼續任幫主,在車站旁買了個小門面做起了水果生意,後來又做了工地的包頭,直至今日,日子倒也過得挺紅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