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 第14章
    這一年,向華23歲。在23歲即將過去的時候,她與阿智進行了一次正式的交涉。之所以說是交涉而不說溝通,是因為此次談話的方式和內容,從頭至尾,到處都埋藏著一點即著的烈性炸藥。可笑的是,這是兩年多以來,這是阿智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正式跟向華提出,他要跟她結婚,他非要跟她結婚不可。

    阿智的設想是,結婚後,向華將不再到外面去工作,以他的收入,向華不必拋頭露面也能過上體面的生活。阿智在向華面前展示了一個二十萬元的存折,並且告訴向華,他已經在某小區交了首期款項買下一間帶豪華裝修的房子,這十萬元是他們體面的婚禮以及婚後甜美生活的保證。

    23歲的,比同齡人更成熟的向華,看著阿智唾沫橫飛地演說,一句話也插不上。

    阿智說了很長時間,向華也聽了很長時間。阿智的每一句話,向華都聽得很清楚。越是聽得清楚,她心裡的冷汗淌得就越多。眼前的這個男人,面目這樣可憎,難道真的就是曾經同床共枕了兩年的那個人?

    向華累了,打了一個呵欠。阿智關於結婚以及結婚以後他們幸福生活的暢想,並不是不能讓向華動心,向華只是清醒地意識到,如果繼續與阿智糾纏下去,她的一生,只能在廚房與菜市場之間開展,否則他們之間會展開一場沒完沒了的,關於警察與嫌疑犯之間的盤問與回答盤問的智力遊戲——這樣的生活,向華已經嘗試過,已經厭倦得無以復加。

    擺在向華面前的惟一的問題是,如何沒有後顧之憂地結束與阿智有關的一切。

    阿智看到向華低頭沉思,以為她被自己的真情所感動,便上前來,像以往那般柔情地拉著向華的手,準備給她一個寬宏大量的擁抱。但向華的手是冰涼的,打了另一個呵欠,並以此作為肢體語言,告訴了阿智她內心的堅決。

    向華的冷漠可怕地把阿智刺激得遍體鱗傷,他自認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裡,單方面為向華付出了很多,向華這樣對他實在是太過無情無義,於是他以野蠻男人的方式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佔有了向華的身體。

    這讓向華傷心欲絕,也給向華在不久以後製造了不少麻煩,埋下了一顆苦難的種子。

    為了讓阿智死心,向華不得不向錢強生伸出求助的手,請他繼續扮演情感入侵者,在跟阿智再一次提出「見個面,談一談」的時候,他們攜手並肩著去見被打擊得已經信心不足的阿智。

    錢強生悄聲說:「乾脆我們別扮了,來真的更有效果一些。」

    向華苦笑著說:「我也希望是真的,但你說,像你我這樣,能是真的嗎?你老婆怎麼辦?」

    錢強生輕鬆地沒有思想負擔地說:「我可以離婚。」

    向華更沒有負擔地說:「你離了再來真的不是更好嗎?」

    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談論到婚姻問題,在以後的許多年裡,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刻意的迴避。

    受挫後的阿智被嚴重的失敗感俘虜,他已經32歲了,好不容易才領略到事業有成的喜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可以讓他走進安全婚姻的姑娘,卻被這無以復加的冰冷打擊得意志消沉。

    消沉過後,阿智內心的邪惡復甦了。

    這個時候的阿智,已經不是兩年前以暴力替向華討還公道的小白領,現在的他是有權力有關係的某大公司的副總經理,社會關係,遍佈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在阿智的全力干擾下,向華再次失去了工作。

    失去工作的向華,只得租了個房子來住,買了些簡易傢俱。

    恰恰在這個時候,家鄉傳來消息說向華的父親病危。

    剛花了一大筆錢租房子、買傢俱,又傳來這樣的壞消息,向華在感歎禍不單行之餘,頗感為難,她要到哪裡去找一個未婚夫回家安慰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的老父親呢?

    恰恰在向華最無助的時候,錢強生來找向華說心事。他入贅到老婆家中,兩年來,受盡了老婆娘家人的壓制,他需要找個像向華這樣的紅顏知己來聽他傾訴。

    說了一大通苦惱的話後,錢強生告訴向華,他「非常想離家出走」。半個晚上,向華都強忍著沒流露自己的軟弱,聽錢強生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話後,眼淚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這可把錢強生嚇怕了,從見面到現在,他只顧著自己沒完沒了的說來說去,完全感覺不到向華的臉色有多麼黯淡。當向華抽泣著把父親病重需要見她及她的未婚夫一面的事說了後,錢強生主動提出可以冒充一下,條件是何向華負責他的旅費,他權當到「那遙遠的大山觀光一回」。

    這次回家,由於火車晚點了八個小時,造成向華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眼,老人家在她到家前一個小時去世了。

    向華原本是打算乘飛機回去的,因為要帶上錢強生這個人,她捨不得花那麼多錢,就坐了火車,沒想到因此而無法見到父親最後一面。

    阿智留給向華的,不僅僅是心理上的缺失,還有生理上的損傷。阿智對向華最後進行的游離於法律能管轄範圍的侵犯,令到向華懷孕並且是宮外孕。心情惶恐的向華住院做手術其間,錢強生既像情人,又像父親般的照顧,令到向華萬般感激。

    就這樣,錢強生這個有婦之夫,與向華發生了感情糾纏,並且有驚無險地維持了好些年。

    很久以後,聞風而來的錢強生的老婆,到鑫鵬飯店去找向華算賬。雖然珍姐出面維護了向華,但困惑和惶恐還是差點令向華崩潰。喝了很多酒但仍然能口齒清晰地說話的向華逐一跟珍姐道出了自己與錢強生不符合道德觀念的愛情故事。

    錢強生是不可能離婚的,因為他已經是一對雙胞胎男孩的父親,他割捨得下身體變形得較為嚴重的老婆,卻無論如何也割捨不下粉雕玉琢的一對兒子。

    12

    向華與錢強生的愛情故事有些長,口才不好的珍姐囉哩巴嗦了老半天才說完。方寧是第一次聽罷,不由得想起「宿命」這個詞來。

    對於向華的憐憫之情,令到方寧更為認真地考慮了廚房大佬剛才接近調侃的提議,她決定了,要給向華提供更多的幫助,在報社內部發起募捐。以前有人搞過類似的活動,收效甚微,該活動被高大偉譏諷。高大偉說,搞這樣的活動,好比醫生,在病人需要換腎的時候捐自己的腎,在病人需要換肝的時候則切自己一塊肝……

    酒的某一個功能是可以將人的情感以倍數放大,另一個功能是讓人敢蒙著臉說渾話。這天晚上,高大偉自我表揚了三五幾次後,還單獨跟方寧說了不少真偽莫辨的渾話。

    「這酒喝得難受!」珍姐道。

    高大偉便自告奮勇要講一個有趣的故事。

    方寧笑道:「你的故事那麼多,你要講哪個?」

    「這是一個自傳體的故事,故事的中心思想是,我高大偉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因為我與一個我從來都沒見過面的女人談情說愛了好幾年。」高大偉說著,看似無意,實則有意地掃了方寧一眼。酒壯色膽,果然有些道理。

    這一眼,讓方寧既甜蜜,又若有所失。

    高大偉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一句話就可以講完,這句話就是:有一個叫阿花女子,每星期寫一封信給高大偉,情信,一直寫了幾年。

    高大偉賣了這麼大一個關子,卻只拋出個這麼無趣,而且還有自戀傾向的小故事,大大打擊了聽眾的熱情。

    這個故事方寧知道,但只是知道開始的部分,後半部分,高大偉從來就沒有說過。

    高大偉接著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這個叫阿花的女人,單單就盯上了我——一個報社有幾百號人,單單指名道姓地盯上我——我連見都沒過她,她寫信給我之前,電話也沒有打過,所以我覺得有些意外。不過,意外歸意外,我們是公眾人物嘛,工作是半保密的,有人盯上了也可以理解。阿花的信,前面一年,五六十封信,內容大體上都是一樣的,首先是評點一下這一周裡我們報紙的內容,重要的社論,副刊上有趣的文章,有關政策方面的東西,她都說上一說,然後再把錯別字逐一指出——歷害吧?很專業呢人家。最後,大概一頁半到兩頁紙左右,寫她對我的感情和她這一周以來發生在她身上的有趣的事情。隨著信件的累積,阿花在我的心裡幾乎是個透明的人了,因為她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家庭成員,她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甚至她身上哪裡有一顆痣,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當然,我把阿花在信裡跟我講的,都當成是百分百的大實話,都是真心話——她沒有騙我的理由不是嗎?」

    珍姐的老公老趙插話道:「大偉兄,你長得威風凜凜,一表人才,又才高八斗,淑女好逑也不為過哈。」

    高大偉得了老趙這一大堆成語,大笑。珍姐說:「老趙別插話,聽他說,精彩的部分還沒有開始呢。」

    「可惜那些信,我看完後隨手一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高大偉喝了口茶繼續說,「不過,那些信也沒什麼價值,每一封都是前面一封的重複罷了。直到有一天,阿花用掛號寄了一封寫了滿滿十幾頁紙的信給我,我才意識到事情並非我想像中的簡單和容易解決。在此之前,每接到一封信我都以為,這是阿花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一個人總是無限量地給另一個人付出而得不到任何回報,熱情自然會逐漸消退的。但這個叫阿花的女人,有些與眾不同。阿花在這封信裡,沒有提及與報紙有關的任何內容,從一開始就要跟我『討論一下我們的感情問題』,她說她弟弟的婚事將在十天後舉行,作為姐姐的她還沒有結婚弟弟爬了頭,這讓她在祝福弟弟之餘,內心非常慚愧。為了表示她也是有實力的,她建議我跟她一起跟她回老家參加她弟弟的婚禮,以她未婚夫的身份一起跟她回老家展覽一下。」

    這些,可是方寧以前沒有聽說過的,於是她問:「阿花不知道你是有婦之夫嗎?你以前怎麼不告訴我這些?」

    高大偉說:「我哪裡好意思說啊,這樣的瘋話,聽上去像是我編的一樣。如果我到報社裡到處跟人家講這些,人家還以為我自己編了故事來自抬身價!」

    老趙舉杯敬了大家一杯,催促高大偉繼續講。

    高大偉說:「我看到這些內容很是意外,不對啊,我什麼時候變成她未婚夫了?下面的話,更讓我害怕。接著,阿花用了兩頁紙的長度,展望了我跟她美好的即將到來的生活。對了,阿花是在工廠裡上班的,每星期上六天班,星期天休息——這也是她每週只給我寫一封信的緣故。她休息天才抽得出時間寫信,那麼長的信寫起來少說也要五六個小時。她幾乎每封信都有十幾二十頁,沒完沒了的雞零狗碎,毫無節制的濫用細節……她說,由於她在工廠裡上班,每星期只休息一天,所以沒什麼時間在家裡做家務和陪伴我,所以她首先就這個問題跟我道歉。不過,我,高大偉,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多體諒她一點,而且我有義務替她換一份更好的更清閒的工作。

    她最希望的能到我們報社來跟我一起工作,哪怕是做清潔工,她也是很樂意的,因為可以天天跟我在一起,上班在一起,下了班回到家裡還是在一起。接著她還讓我不要害怕,不要有什麼心理壓力,以平常心跟她一起回去就可以了,至於給她父母的見面禮,也不要買太貴的,幾瓶酒,西鳳酒——她爸尤其喜歡喝西鳳酒。如果我覺得西鳳酒太貴的話,買我們當地產的鳳山酒也可以。煙也要買幾條本地產的鳳山煙就可以了,太貴的煙,她父親反而抽不慣。山裡鄉親也分不出好酒與差的酒,好煙與普通煙的好壞來,外面的顏色鮮艷的煙酒就是上等的煙酒。她母親的禮物,一塊布料就可以了。至於他弟弟哥哥這些,如果我願意買就隨便買些,不願意就算了,她哥哥的兩個女兒,買些話梅就可以了——這些零碎的東西,她來買就可以了,不用我操心。」

    眾人聽得瞪大了眼睛,都為阿花美好的想像力所折服。

    「我越往下看頭就越暈,」高大偉說;「這是哪跟哪?你們說。我一看到這些,真是有些擔心——你們可能也感覺到了,這個阿花是有精神病的人,我問過一個做心理治療師的朋友,嚴格來說,她這是強制性臆想症,是精神分裂的一種。你們說吧,我該怎麼辦?阿花在信的末尾告訴我,某月某日某時,她在火車站前面等我,不見不散——她已經買好兩張回鄉的火車票了——最後那行字是:親愛的大偉,不見不散!」

    「你沒見過她,怎麼能認得出她呢?」廚房大佬問。

    「嗨,這還不簡單,」高大偉說,「她留了個手機號碼給我,還告訴我,到那天,她會穿什麼樣的衣服,手裡提個什麼顏色的包——她說,如果到時候找不到她,請我打她手機。她還請我放心打電話給她好了,不用擔心話費,因為她的電話是單向收費的——再說了,現在的人第一次去見網友,不也都不認識的嗎?也沒聽誰說起過找不著目標的。」

    高大偉說他看了那封信後,心裡一直都忐忑不安著,有好幾次拿起電話想撥那一組號碼,但就是沒有勇氣撥。

    這件事的的結果是,阿花是一個人回鄉參加了她弟弟的婚禮的,因為高大偉像以往那樣對她的付出不予回應。高大偉以為經過這一次,自己「無情無義」的不理不睬後,阿花就會懷著怨懟的心情對自己死心。哪裡料到,阿花從家鄉回來後,繼續給他寫信,並且告訴他,請他不要對沒有陪她回老家的事內疚,因為她瞭解到他的工作是很忙的,他的工作崗位很重要云云。

    說到這裡,高大偉都有些懶得說下去了,因為他的舌頭因為酒精的緣故有些大了。

    後面的故事,由方寧接著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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