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女孩當如是 第36章 那時候似乎蠻重要的事
    大概是15年前吧,露易絲·戈登教授在巴黎的一家小店尋摸點紀念品,偶然發現了一張攝人魂魄的照片:一個女人,不屬於我們的時代,兩隻手臂戴滿了粗細不一的非洲手鐲,但異域風情並沒能掩藏她的臉、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好像什麼樣的地獄都見識過了而且倖存了下來的眼睛。露易絲·戈登想起了一句詩,聶魯達的:"砌起這堆愛情的木料,建造一座座小房子,每座用十四塊木板,以便讓你的眼睛——我讚賞和歌唱的眼睛——生活在裡面。"

    露易絲·戈登是新澤西"菲爾萊狄更斯大學"文學教授,剛剛去英國拜訪過老友哈羅得·品特(是她把品特介紹到美國),正在創作一本關於薩繆爾·貝克特的書。那個女人——她叫南茜·裘納得——的照片,則擺在她的梳妝台上。有時會盯住想,她究竟有什麼樣的故事?就像天意,教授在貝克特長長的戲劇筆記裡看到了數次"裘納得"。"裘納得"。雖然她以前寫過兩本關於劇作家的書,卻從不會為這樣一個詞停留。這一次她停下來:這就是那個女人嗎?她開始查閱通信與文學史料:南茜·裘納得,曾是薩繆爾·貝克特、T.S.艾略特、聶魯達……的情人,巴黎的時尚偶像,西班牙內戰中堅定的反法西斯戰士和美國黑人解放運動先驅,詩人,黑人歷史與文化著作《黑人》的作者。露易絲·戈登為瞭解這個女人花了7年,寫成了傳記《南茜·裘納得:女繼承人,繆斯,政治理想主義者》。

    採訪露易絲·戈登時,她還給我講了成書後的一個故事。她受到了羅伯特·愛米特家族的邀請,那是裘納得的叔外祖,被稱為"偉大的愛爾蘭反骨和英雄"。這個顯赫家族難得一見,家族為教授舉行了盛大的家庭宴會,有50多個"愛米特"參加。他們很高興能將裘納得的故事重新拾起,而這個傳奇女性除了在她戰鬥過的西班牙有些名氣(巴塞羅那大學教授她的詩歌),在她的家鄉英國、她流連的美國、她風光無限的法國,都僅僅被當成小圈子裡的時尚偶像。教授說:"她是20世紀最獨特、最迷人的歷史坐標,人們對她的認識遠遠不夠。"

    南茜·裘納得很小就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一次偷情的產物。童年唯一信賴的朋友是當時知名作家喬治·摩爾,他為她開啟文字之美,鼓勵她寫作,等她年齡稍長又說些挑逗的話。裘納得幾次見到作家跟母親一起走進臥房,問他是自己的父親嗎,作家笑而不答。她的家族是大西洋航線的創始人薩繆爾·裘納得爵士的後裔,母親貌美放蕩,喜愛社交與藝術,情人遍天下,父親沉迷商道,謹慎嚴苛,對妻子的行為睜一眼閉一眼。兩人無心管教女兒,只給她請了40多個僕人和一群分門別類的家庭教師。家裡夜夜笙歌,玩著當時流行的類似"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坐在角落裡的小姑娘每次都能聽到五六個男士曾當過母親情人的"真心話"。

    她那反叛以至於自毀、輕蔑性又沉迷性的作風,不到20歲就顯現了。正逢"一戰",一百多年沒有經歷過戰爭的英國沉浸在狂妄的自大中,一邊宣揚"為了國家榮譽而死十分甜蜜"以蠱惑年輕人,一邊堅信勝利屬於英國。南茜·裘納得感到厭倦,血、殺戮與摧毀年輕的肉體為什麼值得讚美?她為要上戰場的士兵籌集善款,去預備營探班,聽他們講吱吱響的無線電、刺刀與子彈,裸體與他們跳舞,同他們性交。最終,他們大多數都死了,她卻還要活著。1921年她出版的第一本詩集《視差》寫的就是這段時光:她為死去的年輕人感到內疚,為妄圖用性來撫慰(或反抗)的徒勞感到痛苦。她愛上了一個士兵,很快他就在前線戰死;後來她又迅速嫁給了一名軍官,婚姻只持續了20個月。從此她再也沒結婚。

    丘吉爾在搬到唐寧街10號之前,曾居住在裘納得家在倫敦的寓所。裘納得家的小女兒又在傳言裡(眼下的照片中仍是)美貌絕倫。她不是只漂亮的瞪羚,過早地有了無可奈何的悲傷和自責神情,皮膚蒼白,眼梢像東方人似的稍長,顴骨較高,時常微微顫抖,皮膚越是貼近骨頭臉龐就越好看,死亡好像也顯得越近。倫敦的報紙熱衷於報道她的成人禮宴會,刊登她那從愛斯科賽馬會運來的四套精良行頭和一大堆採購自巴黎的保羅·波烈長袍。幾年後南茜·裘納得移居巴黎,她也深刻瞭解自己的上流身份與美貌。她不是個普通的美人,而是獨特的:斜剪劉海,濃重黑眼線如同"煙熏妝"鼻祖,戴著琥珀大項鏈、非洲手鐲,再配上一隻象牙色的煙嘴。她總是登上《VOGUE》封面。

    只要她願意,就能接觸到當時活躍的文藝分子,艾茲拉·龐德,T.S.艾略特,詹姆士·喬伊斯,薩繆爾·貝克特,聶魯達。她還參與了威得漢姆·劉易斯引領的"漩渦派繪畫"浪潮,被"達達團體"和超現實主義的小圈子所接納。她曾經做過上述幾位詩人的情人,關係雖然短也無結局,卻深刻影響了詩人,詩人們似乎在文字裡對她競相讚美。在露易絲·戈登教授的考證中,艾略特曾在《荒原》裡用一個章節《Fresca》來描寫南茜·裘納得,後來被妒忌的艾茲拉·龐德給刪掉了,關於此事艾茲拉·龐德又寫了首長詩來詛咒那些愛上南茜的男人。聶魯達的《愛情的十四行詩選》裡的"要不是因為你的眼睛有著月亮的顏色/有彩虹,有勞動,有火焰的白天的顏色……"這一章節也是特意為裘納得所寫。教授說,他們愛她並非僅僅因為她的美貌、地位或者放肆的性觀念,還因為她的熱忱、正直以及對文學同等的才情和熱愛。她也出版了詩集《月下》和《逃犯》,當母親斥責她是無用的廢物後,她又在倫敦郊區開了出版社"HoursPress",手工印刷,限量出版,是當時最成功的小型出版社。薩繆爾·貝克特就是在那裡第一次為世人所知。

    爵士鋼琴家亨利·克勞德大概是她最深愛、關係最長久的情人了,他是個黑人,南茜·裘納得為他癡迷,也為他講述的美國的種族歧視感到憤懣,於是開始著手撰寫長篇歷史文化作品《黑人》。同時她的母親對這段關係頗有微詞,輕蔑地對一記者說:"你是說,我的女兒認識一個黑人?"為了回擊,南茜·裘納得又在報紙上撰文兩篇:《有人'認識'黑人嗎?》和《黑人男性與白人婦女的關係》,從此母親與她斷絕往來,剝奪了她的繼承權。《黑人》有885頁,對非洲歷史與文化及全球黑人有縱觀的描述,大約是最早的具有全球視角的黑人研究著作。可南茜·裘納得已被踢出上流社會,黑人情人也被視為醜聞,這本書被全然忽略,《紐約時報》只有一篇簡單概要,《泰晤士報》報道了她母親丟失了昂貴手鐲,卻沒提這本書一個字。

    西班牙內戰因為德國和意大利的參與而變成了一場反法西斯戰爭,文藝分子表明立場是種時髦。南茜·裘納得的一些情人站到了法西斯一邊,她站在了另一邊。她被《曼徹斯特衛報》聘為戰地記者(她精通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和德語),是堅守在西班牙的少數記者之一。她寫文章抨擊弗朗哥暴政,幫助難民離境,一度被希特勒列在顛覆分子名單中,被弗朗哥政府通緝。而且,這個被已經被剝奪了財富的女繼承人,即使自己都吃不飽飯,也會變賣家財來接濟反法西斯力量。

    南茜·裘納得最後的家園,坐落在西班牙邊境處的LaMothe,荒僻而難以到達。因為顛沛流離、抽煙和酗酒,她落下了一身病:風濕、哮喘和神經炎,寫點小文章謀生,不出門也不見人。她不算眾叛親離,只是不願意老友見到她逐漸枯萎的生命。一天她外出散步,因為被風濕折磨,摔倒在路邊,警察發現時,她是個孤獨的無名老人,只能被送進附近醫院。在輪椅上她要來一張紙和一支筆,想寫一首詩,隨後她暈了過去,慢慢停止了呼吸。

    露易絲·戈登教授在採訪將結束時發來一封非常長的信,她說受裘納得家族之邀,正準備開始"瑪麗女王2號"之旅(歸屬該家族),在遊艇上將進行4個關於南茜·裘納得的演講。為此她不得不重新閱讀這本傳記,雖然成書後她始終不忍去讀,因為那晚年慘景總叫她落淚,葬禮上,抬棺的人比悼念的還要多。南茜·裘納得是個慷慨付出而恥於索取的人,那些曾經似乎蠻重要的事都已不再重要,但她對正義的追求和博愛之心已經改變了這位傳記作者。"我站在她的墓前,似乎有一種超常的體驗——我正在觸摸她的靈魂。那裡很熱,那裡是巴黎,我精疲力盡。但我因為跟她成為心靈上的朋友而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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