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春天,《紐約郵報》編輯部裡流傳著一份秘密計劃:一份攝影師名單,外加如何找到J.D.塞林格並拍下他的照片的詳細說明。如果說"拍照"曾經具有暴力意味,那這一回又重現了,就像攝影術剛出現時的恐怖傳說一樣,鏡頭將奪取人的靈魂。塞林格1965年發表過最後一篇小說後,就躲起來,很少有人真正見過他。最終《紐約郵報》的計劃成功了,逮到了他,並拍了照,在頭版上,塞林格的眼睛流露出驚恐的光。有那麼一群作家,隱居成為他們最著名的作品,越是在公眾視野中大舉撤離,越激起人們狗仔式的慾望:把他們當成不願露面的上帝留在人間的代言人,又怨恨他們,嘲弄他們,渴望有一個藏在樹後的鏡頭捕捉他們扭曲不安的臉。科馬克·麥卡錫曾經是這個隱居名單中的一個,但他激起的狗仔慾望在奧斯卡之夜,好像消失了。
科馬克·麥卡錫是小說《老無所依》的作者,當科恩兄弟吊兒郎當上台致謝時,鏡頭也給了這位作家匆匆一瞥,他溫和地微笑,連眼睛是什麼顏色都看不清。畢竟嘛,這是電影人的盛會。比起一份"文字偷窺",這一瞥格外皮毛和潦草:"即使穿著牛仔靴戴頂牛仔帽,也顯得很矮小,花白頭髮的麥卡錫穿過這家典型的西部酒吧,保守做派在遊戲機和搖滾樂中間顯得格格不入,他卻又像個超凡的舞者,懂得在'他的'環境裡游弋的藝術,用與文風截然相反的輕柔的田納西州口音說:'我欣賞動盪不安、危機四伏的生活,沒什麼比在旅途中見到能置人於死地的動物更有趣了。'他有雙凱爾特人的藍綠色眼睛和柔嫩的眼皮……"這個翔實的特寫發表在1992年的《紐約時報》上,從當時到現今,這位綽號"群居的隱士"(他還是交友廣泛的)的作家只接受過兩次採訪,這一次作為典範,開啟了文字微距,盡力滿足偷窺欲,就像塞林格的那張照片一樣,裡面有張不容易見到的臉。
從1965年寫出《果園看守人》,他就躲避公眾視野,跟大部分美國作家不同,他不喜歡被採訪,不上電視,不去大學教寫作,隱居的地方大都在西部,田納西州,或者新墨西哥州。他的生活景況只被旁人透露。第二任老婆曾說赤貧是生活的主基調:"我們在田納西Knoxville一個擠奶廠住了近八年,每天只能在湖裡洗澡。有人花2000美元讓他去大學裡講講新書,他說他要說的全在書裡了。之後我們又吃了一個星期豆子。"因為神秘莫測,《Esquire》雜誌還乾脆猜測他住在一口鑽井的鐵塔上。那次稀罕的採訪中,麥卡錫並不像人們想像中那般窮困悲苦,他不談論生活,而是用演說家的口吻津津樂道於一種莫哈韋沙漠的劇毒響尾蛇:"我遇到兩個沙漠嚮導,詢問這種蛇的毒性,他們說,我們站在這裡就說明我們從沒遇到過這種蛇,被它咬過的人全都死了。"他說從不描寫自己沒去過的地方,因此日子大部分在路上過,從一個汽車旅館到另一個汽車旅館,為了方便閱讀和寫作,隨身帶著一隻高瓦數大燈泡。
麥卡錫被說成恢復了自然主義的聲譽,不論什麼,都像描摹某種自然景觀。成名作《百駿馬》的開頭,把一列穿越灌木的火車比成"東方破曉時一顆下流的衛星",更有名的段落來自1973年的作品《上帝之子》,一個孩子被神秘殺手殺死:"孩子喉嚨處的刀刃像黑暗中睥睨的、邪惡的、壞笑的貓眼。他靜靜躺著,只有一隻睜著的眼睛散發出的如同潤濕的石頭似的微光,和肚子上的一滴黑血。"這可不是什麼讀上去令人心曠神怡的好景色,而像進入了一個風土不良的區域,一個壞天氣,後面跟著另一個壞天氣。他愛好血腥、危險和暴力,已經出版的十多部小說,從來跟愛、性和馴良無關,而都是充滿殺戮的男性獨語。他今年73了,卻還像個在夏令營裡滋事的毛頭小伙子,喜歡打鬥、槍和死亡,他跟真正的西部牛仔似的說:"我從來不知道雄鷹怎麼交配,但我知道它們怎麼廝打。"
麥卡錫獲得了海明威和福克納後繼者的聲譽,既有前者的剛硬,又帶後者的陰邪。他得過美國國家圖書獎(《百駿馬》)和普利策獎(《路》),更有甚者說他是"作家中的作家"。可再怎麼強調他如何卓著地幫助美國文藝告別了低級的大眾消遣,他的作品還是不夠暢銷,沒有哪本小說賣了超過5000本,生活來源僅僅是偶爾一次的獎金和文學基金。如果說麥卡錫的前輩海明威在上世紀30年代創造出與舊式的、天鵝絨般柔軟的、悠閒的浪漫派形象相反的新式男子漢,那這種當時的自由者面目現在看來就太不時髦了。現在需要的既不是天鵝絨也不是子彈袋,而是非虛構的,並非來自小說,而是來自新聞和真人秀的形象。同樣走陰鬱路線的另一美國作家唐·德利羅說:"新聞似乎主宰了我們的時代,它取代了小說,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電視上日復一日地播放搶銀行、槍殺、格鬥,它們彷彿加速了平庸生活的節奏。人們消費著暴力,就好像買一杯咖啡,可它又是真的,真實的生活。人們談論著暴力,卻不談論是什麼造就了這些,不談論那些施暴者在想什麼,感受到什麼,害怕什麼。那些真正懂得如何談論暴力的人,都在寫小說。"
《老無所依》是麥卡錫2005年的作品,沒看過小說的人也看過電影,就像演的那樣,留著奇怪髮型、拎著瓦斯罐的殺手,像機器人一樣運行著一個接一個例行公事的殺戮,冷血與黑色既無關情節,也不像營造氣氛,好像什麼都不為。小說中的殺手卻時常有某種神教主義神色,在殺人間隙,他總是停在那裡,"想他的一生","想是不是在某一點上他該停止追逐","想很多事情"。這也許是麥卡錫與海明威的真正相似之處,就像《永別了,武器》,雖然粗糙暴烈,也要思考人生。電影中最偉大的鏡頭被說成是河裡狗追人那場,跳出好萊塢驚險片的常規,可真正顯示原著質地的,卻是殺手與汽油站老闆對峙那幕。
殺手用鋼崩來決定汽油站老闆的生死,在不知所措的小老闆猜鋼崩之前,殺手有一段長長的全知者台詞:"當我進入你的生活,它就結束了。你的生活有開始,有中間,有結束,現在就是那個結束……"這是語言暴力,而不是血。我承認電影改編得不錯,保留了這段對白,在捂在鋼崩上的手揭開之前,被詰問的彷彿不是汽油站老闆,而是看電影的我。科恩兄弟以行為怪誕和"展示愚蠢所帶來的戲劇性"而聞名,這兩位怪才的無所顧忌幫了大忙,他們自然承接了麥卡錫支離破碎的暴力美學。可看到曾經的隱士和著名的邊緣人現身奧斯卡,總會有點不高興,這對他們不公平,但我忍不住這樣想——既然有的作家連諾貝爾獎都不去領,既然曾經蔑視過主流電影,幹嗎還要趕這個熱鬧。我甚至懷疑"最佳影片"是對作家和導演的巨大討好,因為《老無所依》這個充斥男人氣的閃爍碎片真的不是我那盤菜,"最佳改編劇本獎"足夠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