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緋聞女孩》小說剛出版時,可招來不少罵名:小雞文學,淺薄,速食,永遠不會得什麼文學獎,只會被小姑娘們偷偷摸摸看完然後迅速被扔進垃圾桶。2007年《緋聞女孩》電視劇開播,評價大抵如上。但美國CW電視台播出該劇後夜間收視率暴增20%,《緋聞女孩》成為最受歡迎的青少年電視劇。小說開始被正名,甚至得到了知識分子雜誌《紐約客》的溢美之辭:"是青少年享樂主義的聖餐,是氣喘吁吁之前最後的美味,就像暮色降臨前的一抹金黃。"小說還被稱為《洛麗塔》式黑色幽默的得衣缽者,就像亨伯特總算獨佔了他的小仙女。她們下雨時坐著讀書,在擁擠的飯館安靜地飽餐一頓,或靜靜地與其他司機及他們的孩子凝望撞得粉碎、濺滿血污的小汽車,還有只女鞋掉在壕溝裡,小仙女說:"這正是我在商店裡想對那個笨蛋描繪的那種鹿皮鞋!"
《緋聞女孩》的開頭,好像正是為拍個時髦電視劇而寫:"歡迎來到紐約上東區,我們在這裡生活,在這裡上學,在這裡玩兒,在這裡睡覺——有時和其他人一塊兒。我們有無窮無盡的金錢、豪飲和任何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的父母很少在家,所以我們有很多私人空間。我們時髦,我們繼承了一流的好長相,我們穿漂亮衣服,我們最瞭解派對。"這段旁白來自一個匿名博客"緋聞女孩",她是整本小說的講述者,小說描寫的正是那群紐約富二代的私生活,消息來源為無時無刻不用手機拍照的全民狗仔隊。
博客每有更新就被RSSfeeds發送到訂戶手機,成為全城的話題。更緊貼時代脈搏的是,小說每一頁都可以看作"名牌教材",除了耳熟能詳的PRADA,HugoBoss,MarcJacobs,還毫無保留地公開了至潮人士的秘密武器,諸如ChristianLouboutin,JohnFluevog或者MichaelKors。僅有浮光掠影是不夠的,小說還填塞了一些"文學品牌"。那些富家女今天膝蓋上放的是時尚雜誌,明天可能就換成了托爾斯泰或者歌德的巨作,來了興致還能小段背誦王爾德、海明威或莎士比亞的名作,小說章節經常出現"紅或黑"、"我們不談論愛情時都說些什麼"這樣的小標題。
十幾歲的時候,《緋聞女孩》的作者塞西莉·范·姬格薩在一所貴族私立學校上學。她早晨6點就起來,先坐火車再倒出租車,抵達她在紐約上東區的避難所,那裡雲集著早慧精英和有錢小孩,他們年紀輕輕就學習怎麼在勢利眼的包圍下掙扎和生活。成年後的塞西莉住在紐約布魯克林區,有一棟大小適當的房子、一雙兒女和一隻叫蒲尼的禿毛貓,過著最平常的中產階級生活。可《緋聞女孩》好像開啟了一段塵封的秘密,只有少部分沉默的人經歷過這樣浮華、喧鬧的青春期。少女塞西莉被追捧為青少年版菲茨傑拉德,有一雙洞悉人生的眼,握著記錄的筆。她塑造的人物無非一個好女孩、一個壞女孩,她們爭奪一個懦弱的男孩,為了階級區分,再外加三兩平常人家的孩子,好似一部美國版《流星花園》。
按照前輩簡·奧斯汀或者夏洛蒂·勃朗特的邏輯,壞女孩終將受到命運的懲罰,好女孩往往被作者靈魂附體,雖然憂愁卻結局圓滿。可塞西莉自稱她更喜愛那個壞女孩——布萊爾。她漂亮、尖刻,經常毒舌,並且十分自大,可每當說出什麼蠢話就顯得非常可愛。比如她媽打算嫁給一個姓羅斯的猶太人,她就尖叫:"我不想改名為布萊爾·羅斯,像個劣質香水名。"她最大的夢想是能上耶魯,她是這麼規劃的:加入維和部隊,曬一身炭黑,得諾貝爾和平獎,與總統一起吃飯,這樣總統就可以推薦她上耶魯啦。這個小姑娘承受了男友的欺騙,閨密的背叛,父母的不和,除了美貌和金錢,她再也沒得到什麼福祉。她親身實踐了某個花花公子的話:"我們將會繼承信託基金,繼承漢普頓的大房子,繼承毒品上癮的處方,可快樂從來就沒在繼承清單上。"可每有災禍降臨,布萊爾都咬著牙挺過來,眼見終將成長為一個百毒不侵的bitch。在上流社會,bitch這詞不是罵人話,而是一種嬌嗔,一種暱稱,一種心領神會的通行證。
雖不是先驅,卻也算一個標桿,《緋聞女孩》領著一堆同類(小說《A-LIST》、《小圈子》,電影《賤女孩》、《獨領風騷》)引發了新的青少年文學浪潮,其封面或海報往往類似:一群華服女孩懶散地閒坐在房車的後座上,擺出趕赴派對的姿態,描寫對像正是上流小青年。再被批評浮華空洞,它們和老派的青少年讀物的內核也都差不多:就像《彼得潘》、《愛麗絲漫遊仙境》或者《哈里·波特》,構造的都是想像中的神秘仙境,不同之處僅僅在於一個是永無島,另一個是曼哈頓私立學校。《緋聞女孩》被當成《慾望都市》的青少年平裝本,但《慾望都市》還給人點兒奔頭:只要你來紐約,來曼哈頓,你就會打入大齡未婚女青年的高尚小圈子,就有機會結識大人物;《緋聞女孩》卻讓你沒機會,你女兒沒機會見識私立學校的風景,所有秘密只能聽"緋聞女孩"講。況且比起老派讀物的怪力亂神,新浪潮彷彿更有亦真亦假的高明。
據說《緋聞女孩》們的罪過不在淺薄,而在價值觀不正確。從《小婦人》中性格各異的淑女身上還可以看到正直、善良、堅強與愛心,到了《緋聞女孩》,只剩下拜物、吸毒、爭風吃醋與性慾勃發。它被批評為"用甜美包裹腐敗"。可何必那麼虛偽,這才是現實。塞西莉·范·姬格薩說:"在紐約只有兩條路走:要不賣胳膊賣腿送你的孩子去私立學校,在那裡他們學會了買貴衣服,攀比富爸爸,也學會了拉丁文,會背誦濟慈,能熟練應用運算法則;要不然就送他們去公立學校,還沒等學會什麼,就被某次校園暴力給槍殺了。"
可能是從《老友記》開始,美國電視劇人物的生活水準就在不斷提高,那會兒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還要合租一間房,之後人人有間公寓,現在不住豪宅,不套上名牌,都不好意思播出。富人的生活才是生活,他們佔據著各個頻道的各個時段。要看普通人,只有真人秀節目,教義還是鼓勵你努力吧、奮鬥吧、忍受吧,以獲得巨額的獎金好擺脫那平庸的窘境。窮人沒有生活,窮人都在《越獄》。相貌平常、性格溫和的一般人,身處其中僅僅是個道具,顯示脆弱無能的道具。他們只能給《開司米黑手黨》裡的淑女或者《霉男大亨》裡的紳士端咖啡,他們的孩子永遠上不了《緋聞女孩》的學校。早些年看到《慾望都市》裡的凱麗,ManoloBlahniks鞋子是左一雙右一雙,望一眼堆放在門口的那幾雙灰撲撲的二流貨,心裡一陣沮喪。如今你的生活被全盤否定:你逼仄的房間,你不見陽光的小窗,你的假名牌手袋,你不合體的西服,你去不掉的法令紋……也許你僅僅剩下仍然堅強的意志,告訴自己:演的都不是真的,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