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法國一家國家媒體工作的林祖強,在過去十年間走訪調查了法國三十多家手工作坊。他說:「老手工作坊是法國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是法式精美生活的語言。」法國政府對老手工作坊始終有及時的保護,比如每年都有行業協會評選出最出色的工匠,文化部仿照日本的活著的國寶為個人授予工藝藝術大師,並評選集體最優秀工坊,還以經濟扶持的方式鼓勵培養學徒。但傳統文化的傳承除了保有技藝與文化保護的文化生命力外,還需要必備的經濟生命力。在過去十年間,全球化與品牌集團營銷都使法國老手工作坊受到打擊,市場難以承受其價格,部分作坊不得不轉移生產基地,降低勞動成本。林祖強在法國南部小鎮參觀過一家銅器作坊,部分生產已經轉移到北非,甚至使用機器代替手工,他眼見從北非運回的成品老式旅行箱,與法國本地手工製作的天差地別,旅行箱的銅鉚釘嵌入和箱角處的弧線,已經全無舊日的細微與精緻。
林祖強認為,大品牌收購老作坊的確緩解了客源稀少、經濟緊張,但精品的定義已由講求高品質轉為一道標籤,許多品牌是打了個概念差,將高級定制服裝的附加價值轉移到成衣配飾上,買一件批量生產的制式化產品,彷彿就享有了高級定制的光華。更多最優秀的手工作坊並不急於被收購,因為近年來厭惡大眾化產品的消費者數量逐漸增多,這些作坊的顧客正在回流。名牌時代時尚逃兵BT2時尚逃兵(LuxuryRefugees)是《奢侈如何失去光澤》給出的新概念,指因為與大品牌集團的妥協而對其貪婪大徹大悟的設計師、香水師、主管以及消費群體,他們逃走了。將手工作坊的舊式精美真正應用到市場化的成衣系列,大約是時尚逃兵在大品牌內部的反省與改革。香奈兒胸懷對傳統與精緻的尊重和買下了這幾家工坊,同時也對千篇一律的名牌時代提出反思。」你不能夠宣傳一套高級洋裝,結果放上一堆垃圾來賣。」卡爾·拉格斐說,」總得有人來做這些,不僅是保持傳統,而且要助其發展,我們需要這些精巧的工匠,並將來自過去的技藝運用於未來。
更多時尚逃兵與大品牌集團劃清界限,其中最著名的非前GUCCI設計師湯姆·福得莫屬,雖然此後的他有點找不著北,卻有一番雄心勃勃的說辭:「今日的品牌產品太唾手可得,每樣東西都太過制式,而且運營方式太過平淡。它就像麥當勞,背後的商品與哲學跟麥當勞非常相似,在每一家麥當勞你買到的漢堡與經驗都一模一樣,LV也沒有分別。我們幫助GUCCI製造這個現象,在當時是對的,就算我們不做,別人也會做,那時這個世界正在全球化,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以我們所做的事情為榮。但是這不是我現在感興趣的了,我強烈反對!所有這些手提包廣告都讓我反胃,它太過制式。
去想顧客還不會跟我們一樣厭煩非常愚蠢,我相信小公司的影響力不輸給大公司,我們可以從小規模、舊式的精品中學到東西。」法國女鞋設計師品牌ChristianLouboutin也是時尚行業中的稀有產物,由設計師擁有並經營,企圖心小,生產無懈可擊,卻極度成功。2000年在巴黎的一坐私人宅邸晚宴中,設計師Louboutin女士剛在沙發上落座,就被四個成功商人包圍。」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買你的公司呢?」其中一個問道,Louboutin就像個被邀請跳舞的女孩,她紅著臉說:「不了,謝謝。」當被問到時尚逃兵真的能從商業法則中逃走嗎?唐娜·托馬斯說:「不但可能,而且很容易。只要保持小的,獨立和正直。當一家公司有了偉大的夢想,它就要面臨浮士德式的抉擇——是為了獲取財富、積累名聲而將靈魂賣給魔鬼,還是保持本有的個性?這其實,也僅僅是一種人格考驗。」
高級定制與無印良品固然不同,但都是對大品牌集團製造的平庸與制式的厭倦,是自身對全球化的小小反抗。有的人願意重溫那起源於宮廷時代的華貴,唐娜·托馬斯複述了一遍卡爾·拉格斐講的段子:有些購買香奈兒高級定制服裝的人很忙的,她們乘坐私人噴射機來試穿衣服,無論何時讓款式出現在紅地毯上,那些女人會立刻取消定制。」這樣的人在中國,有超過兩個。」卡爾說。而更多人選擇更小眾的品牌甚至淘換無牌衣物,以此來輕蔑世俗樂趣,來展示一種驕傲。如同瑞士神學家漢斯·昆所說,」不時時刻刻追求、不時時刻刻想方設法購置一切;不受威望和競爭規律的控制;不崇拜富有。這是基本的態度:儉樸謙遜中的滿足和泰然處世的信心。這一切都和蠅營狗苟、膽大妄為的傲慢及在物質上的富人和窮人都能見到的那種患得患失針鋒相對。」唐娜·托馬斯便稱自己不是個素有著裝考究惡名的時尚記者,而更喜愛簡單打扮,堅信少就是好,她接受本刊採訪時那天就穿了一件品牌沒有人聽說過的運動衫,不化妝,不願意佩帶首飾,」花了一個整個早晨來打理我的有機花園。」
2008年7月10日,中國設計師馬可的作品無用之土地在巴黎高級時裝周發佈。以米白、黃褐、墨灰和湛藍為主色調,以回收材質和棉麻絲毛為原料,呈現接近自然的質樸狀態,模特在發佈上還表演了貴州的紡線術、蒙古族的漂染術,實驗意味濃厚。此前這個系列已經選國際年度設計大獎候選人名單,並於2月到4月在倫敦設計博物館進行作品展示並角逐國際設計大獎,她是唯一入選的中國服裝設計師。事後,馬可寫了篇文章闡述創作理念:「我追求的精神價值和目前的流行時尚完全相反,事實上,恰好是人類歷史所經歷的那些質樸時代深深吸引著我,那時的人們懷著對大自然深深的敬畏和對事物最初始的認識,過著一種最為本質的簡樸生活。那些來源生活而非出於名家大師的質樸之作具有強烈的時間穿透力,橫跨了千百年,撞擊著現在的心靈。這就是我的追求,讓服裝回到它原本的樸素魅力中,讓人們過分刺激的感官恢復到對細枝末節的敏感。今天的時代中,真正的時尚不再是潮流推動的空洞漂亮的包裝,而應該是回歸平凡中再見到的非凡,我相信真正的奢華不在其價格,而應在其代表的精神。」
唐娜·托馬斯也仰慕中國文化,她說:「中國雖有'世界工廠'的名聲,卻可以效仿日本,從廉價勞動力提供方和產品製造國做起,以具有東方特色的、高品質的工藝征服世界。」言外之意,」中國設計雖然在世界舞台上起步晚,一旦流傳便有新鮮的魅力和卓越的個性。從夏姿·陳,上海灘利用中國傳統文化為設計主題走進國際視野後,1960年代的中國元素也其樸素與經典再度引發關注,只不過它的起源是小眾而隱秘的,由一群無所忌憚的年輕人引領。
老金就是一個。清晨六點,他就在北京城鄉結合部的一個鬼市裡溜躂。市場全名叫中商和眾舊貨綜合交易市場,因為整修,攤販就在工地邊上的瓦礫堆裡擺攤。塑料布鋪在地上,物件五花八門。站起身回頭望過去,能看見城裡的高樓大廈,不遠處是等待拆遷的鄉村,這集市有一種暫時性,歲月泛起許多零碎的物什,它們被淘汰、被拋棄,又被彙集到地攤上。流連於此的有各色人等,他們把這裡叫作勞動人民大市場。老金頗有斬獲:兩台老式手搖電話機、一台帶顯示屏的舊監視器、一沓牡丹花塑料皮筆記本、一台煙台永康鍾業無限公司出產的老式座鐘,統共不到一千元,他試圖把這些東西全部塞進肩上的大包裡,包很快就被撐得變了形。
這只包的名字叫PaulSmithmini,上面印著一輛花MINICOOPER,源於1998年英國設計師PaulSmith的藝術作品ARTCAR:把老款MINICOOPER塗上二十四色八十三根彩條,汽車僅在英國和日本有售,印著汽車照片的大包在全球售賣,價錢過了萬元。但在老金看來,包裡包外都差不多。」PaulSmithmini擷取了老派英式工業的典範MINICOOPER,他所淘的舊物件又都是中國當代設計的精華,它們蘊涵著一脈相承的純粹審美和恆久魅力,流露出回歸本原的趣味和質樸光澤。所不同的,MINICOOPER和PaulSmith都已經納入了時尚流轉;而另一些是躺在勞動人民大市場裡的破爛,只有一些古怪的年輕人跑到這裡,發掘它們身上的歷史特色和中國元素。
中國有一個工業設計黃金期?
老金,名鵬遠,網名痛楚,花了3年來收集中國老設計,數量以千計,悉數存於東四八條59-1號院中。老金考證,這爿院落是一軍閥姨太的偏房,這說法很像是一種自我安慰,好像這個不斷變化的城市裡,有什麼東西一脈相承地延續了下來。他還印了本畫冊來展示收藏:雙喜電風扇用1968年的《人民日報》包住,轉動起來報紙爛得粉碎;馬丁·路德金遇刺的圖片邊上有把中國製造鐵皮玩具手槍;映照列儂與大野洋子裸體的是紅梅報喜大圓鏡;海鷗鬧鐘調到4點零8分,旁邊就可以抄寫那首著名的詩了。還有安迪·沃荷,伍迪·艾倫,庫布裡克等等一大堆,曖昧不清,非常混雜。畫冊開篇寫:「1968年,馬丁·馬吉拉穿著破舊的白衣穿梭歐洲,主席夫人授意研製媲美萊卡相機的'紅旗20',竹製暖水壺取代鐵皮暖壺出現在工人階級手裡。」老金說:「1960至1980年代,是中國工業設計的黃金期。」他挑東西的重要標準就是設計:「舊鐵皮玩具的配色,明朗又搭配得極具波普感,那種藍,多正,就像上小學的體育老師穿的翻領大秋衣。」一隻鬧鐘它就是鬧鐘,不會為了譁眾取寵改變形狀,可指針上的數字又沒一個重樣兒的。」然而,老金並沒能詳細講述60年代的中國工業設計,他只是喜歡那個曾經風起雲湧的世界,想把某種激盪的情懷和落滿塵土的物件一起保留。把老金的畫冊拿給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設計藝術系主任杭間教授看,教授則拿出另一本畫冊:《PhaidonDesignClass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