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當中有經常在財經電視節目中露臉的特約嘉賓,也有將打下的一片江山交與職業經理人管理、自己處在半退休狀態的老闆,還有諸多投資銀行界的人士。大概是因為資本運作玩得太多,或者是自己所處的行當太過高深,一時半會兒無法向人形象地描述所從事的職業,於是在外人眼裡成了飯局上侃侃股市能紅多久、電視上高談闊論熱錢到哪裡去了、平時熱愛更新自己名人博客的閒人。
典型的場景是,當有人問「請問您是從事什麼行業的?」他們會帶著莫測高深的矜持微笑——彷彿等待這個問話已經很久,終於有機會說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一樣——慢條斯理地吐出六個字:「我-是-社-會-閒-雜。」
這個說辭有點中國特色。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世說新語》裡那些自詡閒雲野鶴,而實際上無時無刻不在伺機而動的謀略家或者名士們,他們喜歡捋著下巴上的鬍子,一邊表達出對社會秩序和功名利祿的漠視,一邊熱衷於結交權貴或者名士,尤其是著名的名士。
「我是社會閒雜」這句話還攜帶了幾許優越感,就像80年代的「我是某公司總經理」、90年代的「我是某公司駐華首代」和2000年的「我是公司總裁」一樣。這種優越感部分源自在行業中的權威地位,部分源自在媒體上的曝光率——「社會閒雜」們有資本認為,他們應該被相當一部分人認識。而對方竟然不認識,真是豈有此理!
或者還有一種可能,是不想跟對方多解釋。抬眼一看,估計是個行業內的小輩或者無知者無畏的小屁孩,說了他也不懂,不如一句話噎死他,叫他不要再問下去。只是社交場合這樣做好像欠禮貌,既然出來社交,更專業的做法是讓盡可能多的人開心。
我的朋友提到過他在一個私人聚會上遇到中國地產界名流潘石屹張欣夫婦的窘況。那是2000年左右,他那時還並不知道這對夫婦的大名。問人家:請問您是從事什麼行業的?張欣愣了一下,然後笑道:造房子的。面對同樣莽撞的問題,這個回答比「社會閒雜」務實得多。
有多少人是「兩面派」?
工作經驗越多,你越是會發現要做到心口合一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想怎麼樣,和應該怎麼樣,總是背道而馳。
比如:明明非常討厭跟這個人合作,合作的過程非常擰巴,到最後你還是會滿臉笑容地跟他說:「跟你合作非常愉快,希望還有下次合作機會。」再比如:明明你一方面對無所不在的溜鬚拍馬極度憤慨,但當你的老闆邀請你出席一個你並不喜歡的具有私人性質的聚會時,你還是會表現出無比激動的樣子,並很有可能即席放歌一首,歌頌公司或者老闆。
每位職場精英大概都具有把自己人格分裂的能力,把每一種人格都塑造得很完整,並且能在各種人格之間自由跳躍。
總有玩漏了的時候。一次我的女上司正對我抱怨另一位新來的領導有多蠢,新領導恰巧走過來打招呼。女上司歡快地對他問了聲好,並隨口捎了一句:「你提的那個建議絕對英明!」
等他走遠,女上司一臉俏皮地對我吐吐舌頭:「沒辦法,人總得有點禮貌吧。」算是為她不光彩的「兩面派」嘴臉作出了解釋。
擁有話語權的人最容易被攻擊為「兩面派」。所謂言多必失嘛,說的多了,被抓住小辮子的可能性就大了。比如文人和政客。越是喜歡褒揚正義、鞭笞邪惡的人,越容易被揭露出自身的陰暗面。一位在批評界有點地位的人經常被他的友人在背後戳戳點點,說他為了晉陞所在單位的正高職稱怎樣為領導寫發言稿、又是怎樣在論文署名之前慇勤地加上了領導的名字。一個他負責的項目運作失敗時,他又是如何把責任一古腦兒地推到自己下屬身上,自己假扮無辜。被人詬病若此,主要是因為在他的批評著作中,總是對別人的「假惡丑」鞭辟入裡,毫不留情,給讀者一種他是正義的化身的聯想。
而一旦有了「兩面派」的劣跡,時間多久都會有人記得。唐朝散文大家韓愈,一生為文務實,為官正直,在後人給他立的傳記中還是被曝有些時候對權貴「鑽營奉承」、「怯懦軟弱」,給貪官寫阿諛逢迎的信之類。類似的事,杜甫和李白也做過不少,經常以當紅文人的身份出席權貴的家宴,並即席獻詩,很像現在的歌星影星出席商業大亨的公司晚宴。遺憾的是,他們兩個還沒有韓愈的運氣好,沒他做的官大。或者,那兩位試圖通過「兩面派」的手段經營仕途,但要麼是「兩面派」地不夠專業,要麼是運氣不佳,總之是不光彩的事做過了,卻沒達到理想的效果。
於是越發憤世嫉俗,越發寫得出靈光閃動的「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之類的絕句。這樣的佳作,若非經歷連自己都看不起的「兩面派」陰暗經歷的洗禮,恐怕是很難面世的。
忘掉不體面的從前?
現今功成名就的職場精英相當一部分出身或邊遠地區或百姓人家,並且大多從最基層做起。他們當中,有些人很樂意提及當年的奮鬥史,比如前四大會計事務所合夥人、現創立了咨詢公司的先生,常提及當年自己是如何租了一間亭子間,週末的時候,如何買一隻整雞熬一鍋雞湯權做兩天的伙食,蜷縮在亭子間裡苦讀書的情形。還有一位從西北農村考入上海名校的「村中狀元」,愛在同學尤其是來自大城市的同學面前描述21世紀版的「范進中舉」:我爸爸雇了一支嗩吶樂隊,敲著鑼、打著鼓、吹著嗩吶,用轎子抬著我繞村子好幾圈兒呢,光宗耀祖啊!這樣的憶苦思甜,嘗嘗會讓周邊聽故事的人感到戲劇性的快樂,就像看馮小剛和葛優當年的賀歲片一樣。
同樣的情形,到了另外一些人那裡,就成了心裡的死結,恨不得捂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最好讓這段歷史人間蒸發,比如身處崇尚出身背景、家庭環境的時尚圈的某位傑青。據知情人士介紹,這位出身山東農村的傑出青年不願意提及自己的出生地、兒時的時光,甚至他的父母不遠千里來看他時,在同事面前他竟然裝作完全不認識這兩位衣著風格有點像《秋菊打官司》裡的秋菊夫婦的老人。這讓我想起另一個截然相反的場景,那是好幾年前的一場時裝秀,台上的開場和閉幕名模畫著白眉毛,梳著高聳怪異的髮髻,穿著像是太空風格的概念性先鋒服裝,第一排的VIP席位上,居然坐著看上去很像《秋菊打官司》裡的村支書和村支書的娃兒的三四個人。這種戲劇性的場面引發了我追根問底的衝動,原來「村支書」是名模的父親,還有一個是她剛從鄉下來城裡發展的妹妹,「村支書」懷裡的娃兒是她哥哥的小孩。原來名模試圖讓家人瞭解她現在的工作和生活狀態。在勢利的時尚圈,這個舉動是需要相當的勇氣和自信的。這或許也是山東傑青拒絕和父母相認的原因。
不太體面的出身和奮鬥史可以化為一些人幽自己一默的談資,一些人諱莫如深的心理陰影,也可以成為另一些人炒作自己的題材。
在一檔老闆訪談的電視節目中,一位億萬富翁對著攝像機展示自己當年作木匠時不小心削掉一截的斷指。如今他開了連鎖家俱公司,他下屬的下屬管理著成百上千的木匠。可以想像,他的這截斷指已經在公司裡被展覽了無數遍,作為激勵員工保持鬥志保證質量的精神發動機,就像20年前戰鬥英雄展示身上的傷疤一樣。這樣的憶苦,早就沉重到無法讓人會心一笑,而是只能表達應有的恭敬和禮節性的肅穆了。
群眾的眼睛
有個頗有點小才華的文壇新秀最喜歡讓我們熟記她的新近業績:她的新書要出版了;北京一家報紙來約寫專欄,她還在猶豫要不要接;一家時尚雜誌登了她的人物專訪,其中一張照片居然是整頁,和章子怡的待遇不相上下……
「急功近利、舉止粗俗、以為自己知性其實愚蠢得很。」這是某出版社大哥對她的印象。她聽到一定氣死。在她原來的構想裡,自己就算沒有大智慧,至少也應該和冰雪聰明聯繫在一起吧。
鏡子裡的自己和別人眼中的自己,差距何止十萬八千里。
我們遠在香港的老闆提到我時,總是說:「就是那個糊里糊塗的女孩嗎?」這是因為一次她來上海辦公室時,急需找一份資料,而那份資料恰好被我送出去彩色複印去了。這個算不上錯誤的錯誤使得我的名字成為我們辦公室裡唯一被他記住的一個,並且牢牢地和「糊里糊塗」粘在一起。
而到了我原來的一個老闆嘴裡,我就成為一個「太聰明、太貪財」的人。因為我屢次向他建議薪水應該市場化。那是一家國企,每天開會都在討論有關市場化的問題。員工「能上能下」、「能進能出」是他們掛在嘴邊的聖經。討論了三年,薪水還是原地踏步。於是我用一封辭職信向他們證明:我才是奉行「能進能出」的真信徒。這個舉動讓我在他們眼裡淪為一個萬劫不復的貪財小人。
想想也是,你腦子裡每天閃過的千絲萬縷的怪念頭有誰能讀得出呢?別人眼中的你無非就是:衣服總是穿錯的、講話前言不搭後語、身邊的朋友看上去都挺土的、不過挺會擺弄電腦,因為每天都坐在電腦前面嘛。
有個同行為此特別苦惱。只因為他一時興起,學了回雷鋒,幫一位女同事整理了一回碎片,成功地提高了那台電腦的運行速度。此後的一個月裡,辦公室裡的每位同事都請他幫忙整理碎片。雖然他也是新近剛瞭解「碎片」這個電腦名詞,卻從此被視為電腦高手。
很多人在嘗試著讓別人較為「正確」地瞭解自己。於是他們寫博客請別人來看、拍自己主演的DV公開放映等等。但是真正被別人記住的不是你的文采多麼多麼好、你攝影水平多麼多麼高,而是你還欠我500元沒還,原來你老被人甩啊,嘿嘿……
又有誰不是每天都在為各種各樣的事操著心呢?哪有空來關心你的什麼氣質情操。不過就是有這麼多人不信這個邪,依然在努力地解釋著自己,然後更努力地解釋別人對自己的誤解去。
中文的性格
在外企裡,維持全中文語言風格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首先,中上層的頭頭腦腦不是老外就是港台人士(流行的說法是「港台巴子」),做出一副精通普通話的樣子,其實是似懂非懂,關鍵時候還得靠洋文撐場面;或者是「海龜分子」(海外歸來的中、外籍華人),歸來本土作戰,揚長避短之計,宜洋不宜中。就算老闆毫無洋背景,洋文也很難迴避。
客觀地說,有些詞彙的確很難用中文表達。比如,初次接觸客戶時一般會作一番公司簡介、案例講解、實力演示等,這在英文中被統稱為Presentation,含有「運用一切包裝手段向對方推介自己」之意。直譯為中文,就只得一個乾巴巴的「陳述」或「表達」,絕對辭不達意。與其絞盡腦汁用中文詮釋這個詞,不如直接拿洋文來用,乾淨利索。
一個比較奇怪的現象是,有些人進了洋公司,中文也就沒了性格。在台灣人手下的,普通話轉型為台式中文,口頭語變成「醬子」,喜歡把「為什麼」讀成「為沈麼」;遇到港人老闆,普通話就更要慘遭矯正:「你有提到那個case嗎?」「先別吃飯,開會先。」副詞「有」字的增加和「先」字詞序的調整是其中的兩個典型。在老外手下做事的,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中文是怎麼說的來著?反正用某文是……」
也許,不能一言以蔽之曰:中文沒了性格。我們只能說,中文的可塑性和適應性比較強,或者,操一口上述中文的人可塑性和適應性比較強。
也有可塑性和適應性不強的人。我曾在客戶的公司遇到一個女孩。她的新加坡女老闆吩咐她做件事,但顯然她認為這是無需去做的,於是和老闆發生了小小的爭執。女孩對那個新加坡女人說:「我不知道用英文怎麼說,但中文是,你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嘛!」
我現在還記得那個新加坡女人張大嘴呆在那裡的樣子。聽說不久後她報名參加了中文進修班。
向上比,向下比
上周兩位朋友不約而同抱怨他們的博客點擊率。一位是同行,他的不滿在於,另一位入行比他晚、讀的中英文書比他少、年齡也比他小的屁孩,居然在開博區區半年之後,當然,開博的時間也比他短,點擊率已是他的五倍,真是豈有此理;第二位是和丈夫雙雙受邀在新浪開名人博客的女士,她的不滿在於,比起她的名人先生,她打理博客所下的功夫豈止多出三四倍,可惜人家的點擊率就是輕鬆地比她多出一位數。
這是向上比出來的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