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車在寬闊的水泥路面疾馳。
寇天龍手握方向盤默默盯住前方。兩旁,是呈立體狀延伸的綠化帶。不同品種的花木高低錯落,翠綠叢中時而閃出嫣紅奼紫的鮮花,以及在花叢翩翩飛舞的粉蝶。
美國建築學家沙裡寧曾說:「城市是一本打開的書,從中可以看到它的抱負。」這些年,他分管政府的經濟工作,一直將城市建設投資重點放在功能性、公益性和滿足群眾生產生活需要的基礎設施上,在建設宜人居住的生態園林城市等方面大做文章。短短五六年,全市投入近百億元用於市政公用基礎設施建設,而十年前,中心城區投資規模僅為四千萬元。
「咚咚,咚咚咚……」節奏鮮明富有歡樂色彩的鼓聲由遠及近,老年腰鼓隊從前方路口轉了出來。大媽們身著繡有民俗圖案的傳統服飾,腰繫紅綢,手持花棍,敲著鼓點悠然走來。
瞧著車窗外這一幕他有些感慨,三四十年前,走上街頭參加社會宣傳活動的大多是年輕學生,而如今全換成了老人。不過,掰著指頭算算,當年那些熱血沸騰青春逼人的學生,不正是這些大媽?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眨眼,一輩子就過去了。
他放慢了車速,打著方向盤,拐進十里商業長街。兩旁店舖林立,人來人往。街心,各色小車宛若一條五彩的溪河,緩緩地向前流動。由於加快了城市道路改造和停車場建設,城區交通堵塞現狀有了顯而易見的改善。說起來,此項工作還有紫菁的一份功勞。記得那天在五洲國際大酒店,紫菁先從工程技術角度,對構建立體交通談了自己的看法,接著話鋒轉向停車場建設。她神色從容語音娓娓,聽得他跟白金生連連點頭。
如今是,人面桃花,春風空拂。
他驅車繞城一圈,途經廉租市場,遙見「武大郎炊餅鋪」六個燙金大字在夕照下泛著亮光。他想下車再見武孟男最後一面,猶豫片刻還是作罷。都這樣了,還有何面目去見曾經生死相依的戰友?他不由想起武孟男家中那張發黃的照片——
副班長趙玉龍、老兵黃仲達,還有盧大偉……
二十八年過去了,他卻要同這些戰友在另一個世界相見。見到他們,說什麼?告訴他們,自己沒有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和榮譽,因一己私慾斷送了大好前程,從此永遠失去了報效國家和人民的機會。
他重重地喘了口粗氣。
太陽光愈來愈柔和,天上的雲彩由白轉紅。
他將車緩緩開進迎賓館,停在後苑,沿著林蔭道朝景觀樓走去。
一位小女孩迎前:「先生,買束花吧。」
他瞧了她一眼,從衣袋裡掏出十塊錢,要了一束百合。
他進了大堂,沒乘電梯,拖著沉重的雙腿,順著樓梯一步步向上走去。
「寇市長好。」對面一位身穿淺綠色碎花旗袍的賓館小姐往樓梯裡側退了退,垂下頭輕輕地叫了一聲。
寇天龍瞟了她一眼,點點頭,心底卻泛起陣陣漣漪。這種稱呼這種禮遇,往後再也不會有了。
短短幾個月,發生的事太多了,而且有點不可思議。不過想想也挺正常,人生本來就蘊含著一種普遍現象,那就是充滿了變數,充滿了無常和無奈。人生中的無常和無奈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它涵蓋了任何人的一生,就算你有千樣本領萬般能耐,也別想避開!
他終於來到頂層,推開側門,進入露台。
空曠寂寥,闃無一人。
夕陽被抹上濃濃的血的顏色,原本耀眼的光芒一點一點地消散。整個西天像剛剛經歷了一場血流成河的慘烈戰鬥,紅得靜得讓人心驚膽戰。
他輕輕地歎息,撫摸著鍍鉻的欄杆,一遍又一遍。
其實,原本他也是個好黨員好幹部。組織上說,要解放思想,聚精會神抓經濟,一心一意謀發展。他,做到了。組織上說,要密切聯繫群眾,相信群眾依靠群眾,跟群眾打成一片。他,也做到了。三十多年來,他從未濫用職權中飽私囊混跡於名利場做出蠅營狗苟之事。可最後鬼迷心竅,一步錯,步步錯,犯下這不可饒恕的罪孽。
誰之過?能怨他人?捫心自問,說到底還是怪自己。不管有心還是無意,人的一生都在跟選擇與取捨打交道,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與取捨承擔相應的責任和後果。因為你在對事物取捨的同時,上天也在決定對你的取捨!
時光悄然無聲地流去,如血的殘陽緩緩墜入西邊天際靜穆的大雷音山,紫紅色的霞光在秋風的輕拂下一絲一絲地瀰漫開來。天色越來越暗,碧水環繞的沐州城被迷迷濛濛的暮靄籠罩住。燈光開始閃現,一粒粒,一串串,像璀璨的星星,像耀眼的珍珠,點綴著美麗的江南古城。
眼前的景色宛若一根揮動的軟鞭,一下又一下,抽得他的心陣陣顫疼。從今往後,這城,這景,這世上的一切,都將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要走了,一去而不復返。他對不起沐州幾百萬市民,辜負了他們的深切厚望,他們無論用什麼樣的眼光什麼樣的字眼看待他評價他都不為過。
紫菁呢,怨過他嗎?應該怨他恨他。是他害了她,是他把這位溫婉聰慧、從生命深處煥發出獨特魅力的女人拖入是非圈內,讓她走上了人生不歸之路,從此一個人寂寞地長眠在靜穆的墳崗,與荒草為伍,跟秋蟲作伴。
寇天龍靜靜地立著,想起先前二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似乎又聽見紫菁娓娓動人的歌聲從遙遠的天際飄來——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
他嘴角掛出一絲慘淡的笑意,兩行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滴落。
一隻雲雀從他身後躥出衝上高空,又倏地掉頭箭一般向下插去。
他咧咧嘴,歎口氣,徐徐邁過欄杆。
蘊含涼意的秋風,將他一頭鬈發吹亂。腳下,是深邃的城市的暗影。
「紫菁,我陪你來了!」他頭一甩,伸開雙臂對著絳紫色的西天大喊一聲,手中的百合花飛向半空,身子宛若一道弧光,瞬間消失在重重疊疊的暮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