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高遠的蒼穹閃爍著三兩顆星星。
沙小園將門輕輕鎖上，下了樓梯。
路燈昏黃，街上行人不多，空闊而寧靜。遠處，偶爾一兩盞車燈劃過天幕，給人留下淺淺的暇思和惆悵。
沙小園坐在出租車內，默默地想著心事。
跟貝軍的關係已經無法修復，沐州是傷心之地，她也不想再待下去。可是，上哪呢？隨梁尚博去廣州？他願意嗎？雖然他未明說，但從他的眼神裡可讀出幾分猶豫和苦悶。她理解他的感受，跟西方人不一樣，國人往往更看重外部約束，更在意別人的眼光。所以在婚外戀方面，國人較少受到內心負疚感的折磨，壓力更多地來自外部，如家庭關係的壓力、社會輿論的壓力和行政干預的壓力。這些非常現實的問題，梁尚博不會不考慮也不得不考慮。他不是不愛她，而是不敢明目張膽地愛，或者說，在目前這種狀況下暫時不敢愛。
他一定還在彷徨。
她不想強求他，也不會強求他，因為她愛他。想到這裡，她的心隱隱作痛。誰說天下的愛都是溫馨與甜蜜的？有些愛，往往混和著心酸、苦澀與無奈。
站前廣場南來北往的旅客和各色車輛漸多。喇叭聲、引擎聲、叫喊聲混合成一股渾濁嘈雜的聲浪。
她站在燈光明亮的候車大廳門口，不時向四處張望。
「小園。」梁尚博先瞧見她，從人流中拖著行李箱大步過來。
「梁兄。」沙小園欣喜地喊道。
「叫你別來，」梁尚博憐愛地責備道，「你就不聽。」
沙小園莞爾一笑，將他肩上的筆記本電腦包接過。
梁尚博問：「等了很久？」
「沒有，」她笑看他一眼，「剛到。」
二人朝大廳走去。
「梁兄，」她側過臉，「記得抽空回沐州看我。」
梁尚博苦苦一笑，沒有吭聲。鷹嶺事故被定性為重大責任事故已無任何懸念，事故真相將大白於天下，對他來說，願望實現了，那些無辜的遇難者也應該瞑目了。但他心裡仍然沉甸甸的，承受的巨大壓力並沒有消除，直到現在，看到陌生人跟在身後就禁不住一陣緊張。他清楚，自己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踏上沐州這塊土地了。
「難道，」沙小園疑惑地問，「你就不想再見我？」
梁尚博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是，當然想。」說實在的，沙小園在他心裡的確有很重的份量。他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那是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當身著和服的侍者跪著把格子門輕輕拉開的剎那間，他的眼睛為之一亮：這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手拎一款頗具誇張效果的金屬鏈橙色大包，穿一件印有黑色字母圖案的長T恤衫。她的頭髮呈栗紅色，微鬈凌亂的髮絲無拘無束地搭在肩上。耳下兩枚金屬大圈圈耳環輕輕晃動，不時閃出一縷璀璨的光芒。她衝他點點頭，嘴角微微翹起，笑意中帶點孩子般的俏皮，流露出南方女子特有的靈氣，讓人感到親切又有一點距離。當時他就想，倘若能跟這樣的女子在家中靜謐的陽台上品茶聊天，或者手牽著手漫步在星斗滿天的郊外，那真是人生中一件最浪漫的事。
聽了他的話，沙小園心底泛起一縷暖意：「真的？」
梁尚博誠摯地望著她：「真的。」應該承認，每個人都會有愛的情感經歷，都會產生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對某個異性的特殊好感，對那份帶有濃重曖昧色彩的感情有時很難用理智去掌控。他曾在博文中寫下過一段真情道白：「婚外戀是人在孤獨時偶然聆聽到的一首情歌，茫然中豁然望見的一片風景，它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婚內情感的失落。我想，在孤寂的人生路上，在茫茫的人海中，如果驀然回首瞥見了心裡一直默默期盼的那一個，我會尋找機會朝她走去。」
一小販湊前，小聲問：「要碟嗎？」
梁尚博瞟了一眼，擺擺手。
「毛片，很刺激的。」
梁尚博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
「梁兄，」沙小園遲疑了一下，試探道，「過些日子我也辭職，來廣州找你。」
梁尚博吃了一驚，忙說：「傻丫頭，千萬別干蠢事。」
「為什麼，」她不高興地問，「難道我就不能去廣州闖天下？」
「你跟我的情況不同。」梁尚博歎了口氣，「外面的世界的確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很複雜也很無奈。小園，廣州不一定適合你。」他不是不想她去，而是不願看到她為了他失去一份安定理想的工作，拋家棄子漂泊異鄉從頭開始。如果真心愛一個人，就應該處處替她著想。人生苦短，對一個文弱女子來說，能做溫室裡的花朵，又何必去當暴風雨中的青松？
沙小園負氣道：「我不怕。」
「聽話，不要意氣用事。」
「梁兄，」她抬頭盯住他，問，「莫不是，你心裡還恨我怨我？」
梁尚博真摯地說：「小園，是我對不住你，我不該搞什麼人肉搜索，結果不僅把自己害了，也把你給害了。」回頭想想，當初自己之所以發動人肉搜索，恨不得立馬把冒名者揪出，可能是潛意識裡太在意沙小園了。
「快別這麼說，」沙小園急忙制止道，「要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行了，」梁尚博長長地舒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一切都過去了，太陽就要升起，新的一天又將開始。」
「旅客們，K712號列車馬上就要進站，請到三號檢票口檢票上車。」
人群開始騷動，紛紛向檢票口湧去。
沙小園買了站台票，傍著他來到月台。
東方天際露出熹微的晨曦。
不一會，長蟲似的火車順著鐵軌從遠處溜了過來。
「梁兄，」沙小園強忍住心中的徹痛，叮囑道，「以後去了廣州，不要玩命工作，要照顧好自己。」她笑著將筆記本電腦包套在他的肩上，「好了，你該上車了。」
「小園。」梁尚博輕輕握住她的手，默默地看著她。
「梁兄。」她也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保重。」梁尚博一咬牙，拎起行李箱扭頭上了火車。
「嗚——」火車緩緩起動，逐漸加速。
沙小園淚水流了出來，情不自禁地跟著火車跑了起來。
「小園，」梁尚博從窗口探出頭，揚手喊道，「保重！」
沙小園淚流滿面，揮舞雙手狂追：「尚博！」
火車漸漸遠去，消失在逶迤的青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