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博穿戴整齊,挎著包往市府方向走去。
昨天下午幾經周折,他好不容易在電話裡跟寇天龍取得聯繫,請求寇市長給他一次採訪機會。寇天龍遲疑片刻,答應了他的要求,讓他等候通知。吃早飯時,寇天龍的秘書打來電話,叫他上午九點鐘準時到達市府,寇市長給他半個小時的採訪時間。
梁尚博抄著近路,大幅度地甩著胳臂,穿過一條條狹窄而流俗的街巷。中心城區的道路交通狀況很不好,車如織人如潮,空氣渾濁人聲喧嘩,常常無端地給人帶來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他想,還是生活在桃紅李白天高氣爽的鄉村好,在庸俗嘈雜的城市住久了,總有一天人的心會變得僵硬幹枯。
走著走著,一抬頭,心怦然一動:沙小園?!她身穿隱約露膚的宮廷復古式黑色襯衫,大格子卷邊西式短褲,繫著一條銀色蝴蝶結腰帶,濃密的鬈發被一頂風情熱烈的西班牙豹紋帽壓住。她似乎盲無所見,眉頭凝結著淡淡的愁緒,目視前方心事重重地行走。他幾次張開口想叫她,又猶豫不決,怕認錯人。遲疑之間,女子已擦肩過去。
他不無遺憾地暗自歎了一聲。有段日子未見沙小園了,一方面採訪任務重,一方面找不出合適的理由。他想,忙過這陣一定要想個法子尋個理由約她出來好好聊聊。他止住腳步,禁不住回頭又望了一眼。在他心裡,沙小園是位很不一般的女姓,奔放瀟灑,才情橫溢,還有些狂傲不羈。打第一次見面,他就被她身上那種特殊的氣質所吸引。
九點整,他跟著秘書來到寇天龍辦公室。
「坐,坐。」寇天龍和藹地說。
梁尚博拘謹地坐下。雖說平日裡有些清高孤傲,但見了稍大點的官,心底還是泛起絲絲怵意,態度也不由自主地恭敬起來。他心裡明白,自己未能免俗,犯了國人常犯的恐權症。民族文化決定民族性格,達官貴人也好,平民百姓也罷,骨子裡的權力崇拜情結跟傳統文化的熏染是無法切割開來的。
「小梁,打算採訪些什麼?」
「寇市長,社會上對鷹嶺事故有多種版本的說法,您對此有何看法?」
「社會上出現各種傳聞很正常,所以政府及時召開了新聞發佈會,讓廣大市民知道事情真相。政務公開體現在方方面面嘛。」接受採訪之前,寇天龍讓秘書弄了一份梁尚博的個人資料,知道這個人思想激進,反應敏銳,說話行事常有出格之舉,是一個需要特別關注和防範的人物。
梁尚博試探道:「寇市長也認為這是一起自然災害引發的重大事故?」
寇天龍避而不答:「我相信事故調查組的同志。」
梁尚博說:「國家氣象局規定,日雨量等於或大於250毫米為特大暴雨。據我瞭解,那天鷹嶺一帶降雨量只有160毫米。」
「我相信你信息來源的可靠性。不知你是否瞭解到,」寇天龍略一停頓,「那天鷹嶺一線前後只下了六個多小時的雨。按國家氣象局規定,十二小時雨量等於或大於140毫米,為特大暴雨。」
梁尚博有些窘迫,這個問題他確實沒想過。不過他馬上接著問:「暴雨同鷹嶺事故有必然聯繫嗎?」
寇天龍沒有正面回答:「虎山縣、山溪縣在暴雨的襲擊下,山體滑坡帶來的經濟損失不在鷹嶺之下。」
「可是,山溪、虎山兩縣並未造成人員傷亡,而鷹嶺,光死亡人數,從我目前瞭解到的情況看,已經超過了三十人。」梁尚博說。
寇天龍吃了一驚:「哦?」
「寇市長不信?」
「噢,」寇天龍掩飾道,「這跟我聽到的匯報有很大出入。」
「而且,」梁尚博已經沒了來時的拘謹,說,「有些人目無法紀,採取了一系列的封口措施。」
「小梁,」寇天龍緊皺眉頭,嚴肅地說,「作為一名黨的新聞工作者,千萬不能聽信和傳播小道消息。」
「寇市長,」梁尚博認真地答道,「我說的話都有根據,因為有些事我親身經歷過。」
「是嗎?」寇天龍似乎有些驚訝,問,「怎麼回事?」
梁尚博把這些日子瞭解到的情況簡單敘述了一遍。瞧著對方凝神聆聽的面容,他心裡有些感動。來沐州才十幾天功夫,他便聽到不少關於寇天龍求真務實關注民生的故事,所以心裡一直認為這是一個正直有為的領導幹部。他想,作為市裡的主要領導,每天有多少事務要打理要定奪,寇天龍縱然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親自去調查鷹嶺事故的真相,一定是身邊那幫抬轎子的人報喜不報憂蒙騙了他。如果把自己聽到的、看到的和已經瞭解掌握到的情況告訴市長,那麼便可省去不少時間,免去不少麻煩,因為他一定會責成有關部門加大查處力度,嚴懲肇事者。
寇天龍內心卻起了波瀾。鷹嶺事故的調查處理大會小會早已佈置下去,他相信下面的同志包括沙南鑫定會跟往常一樣把事情處理妥當。至於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向省領導寫匿名信他不覺得奇怪,宋元明來沐州搞信訪調查也不足為奇。可他萬萬沒想到報社的記者也參與其中明察暗訪。如今是網絡信息時代,倘若引起全國媒體和網民的關注,事態必將朝複雜化方向發展。他的心一陣緊縮,生出一種不祥之感。
「寇市長,」梁尚博真誠地說,「縱觀國外發達國家應對突發事件及公共危機的辦法,絕不是發『封口費』,更不是下『封口令』,因為那是最愚蠢的辦法。當今時代是信息爆炸的時代,信息傳播如此迅速與廣泛,豈是錢和令所能封得住的。」
「小梁,」寇天龍神色凝重地說,「給記者發什麼辛苦費是錯誤的,應該受到制止和處理。同時,我負責地告訴你,市委和市政府從來就沒下過所謂的封口令,過去沒有下,今後也不會下。這點你要相信。」
「可是……」
寇天龍擺擺手,打斷他的話:「要相信政府,相信組織,你來沐州不久,千萬不要上某些居心叵測的人的當。沐州安定團結的大好政治局面來之不易,咱們都要珍惜啊。」他瞟了梁尚博一眼,心底生出些許厭惡。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事故已經發生了,人死不能復活,只有把善後工作處理妥當,吸取教訓,齊心協力謀發展,沐州的經濟建設才能實現新一輪騰飛。否則,把一批人牽扯進去,弄得人人自危,誰還有心思和精力去幹工作,最終在根本利益上受到損失的還是沐州的百姓。
聽了寇天龍的一番話,梁尚博心裡冰冰涼,沒料到他居然會持這麼一種態度。正想反駁,寇天龍又說話了。
「小梁,對你們記者我一直很關心。」寇天龍笑道,「我看過你寫的一些文章,也瞭解你在報業界的表現,很不錯,有思想,有見解,整體上看是一位有才華、有發展前途的年輕人。怎樣,調過來吧,沐州日報正缺一名副總編。」
如果剛才那番話讓梁尚博大失所望的話,那麼這番話則讓他敏銳地覺察出寇天龍的真實意圖,而且,他覺得自己受了污辱。他騰地站起,說:「寇市長,您誤會了。我反映情況是出於記者的職業操守和責任心,並不是為了達到個人的什麼目的。再說,我在深圳不是混不下去,相反,總編對我非常欣賞和信任。之所以回省城應聘,是想以自己的一腔熱血報效家鄉。」
寇天龍自然不會把一個小小的記者放在眼裡,但為了沐州政治與社會穩定這個大局,他只有強行壓住心頭的不悅,擺擺手:「小梁,坐下,別激動,慢慢說。」
「寇市長,對不起。」梁尚博也意識到自己的衝動,重新坐下,「我向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認為,對咱們沐州發生的這起重大事故,政府不應該草率定性,更不能草率結案。」
「你的看法、意見有一定道理,政府不會草率結案。」寇天龍和藹地說道,「調查組還沒撤,調查工作還在繼續進行嘛。」頓了頓又說,「小梁,我給你提點建議,行嗎?」
「寇市長直說無妨,」梁尚博認真地說道,「作為一名記者,這點胸襟還是有的。再說,您寇市長的建議,我想一定很有深度。」
「好,年輕人有這種胸懷和氣魄難得。」寇天龍點點頭,呷了口茶,「那我就直言了。小梁啊,事故調查是政府部門的事,你是一名記者,應該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擺正自己的位子,千萬不能越俎代庖。不然,要政府部門幹嘛?大家不按規矩辦事,這個社會不就亂套了嗎,你說對吧?」
梁尚博沒有吭聲。他隱隱感覺到事情的複雜性,而且,寇天龍很可能就是掩蓋鷹嶺事故真相的幕後指使者!他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小梁,」寇天龍仄過臉看看牆上的電子鐘,說,「怎樣,好好考慮我的意見,到沐州日報社工作,把你的聰明才智貢獻給沐州人民。」
還是封口!他不再對寇天龍抱任何幻想,決定獨自幹下去。哪怕困難重重,哪怕身臨險境,他也要揭示事故真相,還社會、還百姓、還遇難者一個公道。
「寇市長,不勞您費神了。」沒等對方回話,他拎起包大步朝門外走去。
寇天龍緩緩站起,臉色陰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