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梁尚博隨工友們進了工地。
隧道內燈光暗淡,灰濛濛的一片。地下儘是泥水,坑坑窪窪的不大好走。
夜班的工人還在搞二次襯砌混凝土施工,注漿泵「突突突突」地哼個不停。
梁尚博小心翼翼地前行,悄聲問:「這隧道多長?」
魯志高說:「四千六百米,就咱們省內來說,目前算最長的一條。」
「快通了嗎?」
「早呢,」一旁的工友插話道,「還有兩千多米。」
再往裡,空間越來越小,地面高一塊低一塊亂石橫生。他們在掌子面停下,今天的任務是打孔放炮。
梁尚博接過鑽機,說:「我來試試。」鑽機比鎯頭鋼釬還難使,像挺機槍,很沉,有一二十斤重。他對準石壁摁下開關,鑽頭在堅硬的岩石上忽左忽右亂跳,濺起叢叢火星。
「對準,頂死,往裡推。」
還是不行。兩分鐘不到,他已經氣喘吁吁,手臂發軟。
魯志高搖搖頭:「你不是吃這碗飯的,我來吧。」
小憩時,魯志高沖工友們招招手。
一會兒功夫,他跟梁尚博身邊就擠了十幾個人。
「這是我表兄,姓梁。」魯志高蹲在一塊岩石上,介紹說,「他是個作家,來工地體驗生活,打算把上個月咱們這兒發生的特大突水事故改編成小說或電視劇。所以,請諸位幫個忙,提供事發時的第一手資料,越具體越好。」
有人應道:「沒問題。」
「謝謝,謝謝。」梁尚博連忙站起。他身上滿是泥灰,安全帽下露出兩隻烏黑的眼睛。他掏出煙,每人發了一根。
「表兄,」魯志高衝他呶呶嘴,「這個是邱祥林,這個是張存明,還有這個,老孫。」他用手背揩了揩額頭,「祥林,你先說。」
剛從醫院出來的邱祥林咳了一聲,說:「當時我正在斜井的調度室問事,忽然聽見門外有聲音,打開房門,先是一股冷風,接著一股強大的水流衝了進來。我被大水打個趔趄,隨後又被捲了出去。接著電就停了,隧道內漆黑一片。我在水流中撞到一輛台車,在台車跟隧道壁面之間有道夾縫,我被卡在夾縫中間,腰以下全是泥沙。」他臉色憔悴,至今精神仍有些恍惚。
梁尚博問:「住院花了多少錢?費用誰支付?」
魯志高搶著回答:「當然由老闆出,他的責任嘛。」
梁尚博問:「老闆給了多少賠償費?」
邱祥林支支吾吾地:「哪有什麼賠償費,只給了點誤工補貼。」
魯志高岔開話題:「老孫,說說你的經歷。」
「其實跟大家差不多,」老孫瞧著梁尚博,「我那天在二線作業,隧道裡突然停電,接著就聽見有人大喊『洪水來了!』不到十分鐘,水漲到兩米多高。我一邊撲騰一邊就著水勢抓住壁上的電纜線。第二天早上五點多,消防官兵用救生圈把我拉了出來。那天,大部分逃生的工友都是在大水中及時抓住了電纜線。」
接下來,張存明回憶說,22日夜晚十點左右,他將裝載車停在隧道下段離斜井三百米處,工友們正往車上裝碎石。突然,他聽見「嘩嘩……」的聲音由遠而近,瞬間就看見一米多高的水柱從隧道頂頭噴瀉而來。他趕緊將車廂升到最高,然後爬上車頂,大水捲著泥石撲了過來,一直淹過駕駛室,車子也熄了火。第二天中午一點多,他終於看見前方出現亮光,後來被救出隧道。他說,好恐怖啊,又餓得慌,最難熬時就在心裡默默念著妻子和兒女的名字。
「表兄,」魯志高手一指,「要說最傳奇的,就是他。」
「哦?」梁尚博轉過臉,盯著一臉稚氣的小伙子,問,「你叫什麼名字?」
「周小華。」
「多大了?」
「十八,屬馬。」
「屬馬,」梁尚博仄臉算了算,笑道,「你這是虛歲,還不算真正的成年人呢。當時你也在隧道裡?」
小伙子點點頭:「我正撒尿,大水就來了,我趕緊抱住一根木樁。後來木樁也被衝倒了,也弄不清在水裡漂了多久,醒來時躺在河邊的沙灘上。」
「害怕嗎?」
小伙子調皮地歪著腦袋:「不怕,挺好玩的。」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梁尚博半開玩笑道,「保不準日後你們一個個都會大富大貴。」
邱祥林苦笑道:「我們這種人,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哪談得上什麼富呀貴呀。」
梁尚博默然。是啊,一個人連生與死都無法把握,又豈能把握貴與賤,貧與富?
他轉了話題,詢問遇難者的情況。
眾人沉默不語。好一會,魯志高開口了:「死得冤吶,吃晚飯時還有說有笑,轉眼間就天各一方了。」
老孫歎道:「命,都是命。」
梁尚博問:「死了多少人?」
眾人面面相覷。
魯志高說:「光我們村一塊來的,就死了五個。老曹那個村死了三個。」
邱祥林淡淡地說:「我們村死了六個。」
梁尚博問:「後事怎麼處理的?」
魯志高突然從岩石上跳下,壓低嗓音:「快幹活,老闆來了。」
眾人紛紛散開。
梁尚博把安全帽壓低,溜到魯志高身後。
隧道深處,又傳來鑽機「噠噠噠」的破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