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第20章
    天霧峰烏龍潭度假村座落在海拔1325米的飛雲山瀑佈景區內,風景優美,氣候宜人,年平均氣溫二十一攝氏度,是度假休閒的絕好境地。

    宋元明沒帶任何人,叫了輛出租車,準時到達約會地點。說實話,他瞭解沙南鑫的個性,沒指望從他嘴裡得到鷹嶺事故的詳細情況。不過既然是奉命調查核實群眾反映的問題,他就必須找當事人之一的沙南鑫聊一聊。他跟沙南鑫雖然不是一路人,但畢竟是故舊,還有點籬笆親,或許,在聊的過程中能窺測和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沙南鑫已在度假村的入口處等候,一見面,伸出雙手親熱地叫道:「是你嗎,元明。」

    宋元明也熱情地握住他的手:「老沙,又瞧見你的尊容了。」

    「變了,」沙南鑫上下打量他,「瞧,頭髮都花白了。」

    「畢竟快六十了,」宋元明感慨道,「歲月無情,眼睛一眨,你我都老了。」

    「是啊,」沙南鑫也感慨萬端,「想當年,咱們都是毛頭小伙,青澀生猛。你從大城市來,一顆紅心,滿腔抱負,戰天斗地出盡風頭,硬把我那最優秀的小堂妹勾到手。」

    「你也不錯,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在沙家堡也算得上個人物,儘管成分不好,不也娶了個俊俏媳婦嗎?」

    二人哈哈大笑。

    「元明,那時咱們風華正茂,志向遠大,幾十年過去,」沙南鑫搖搖頭,「才知這世界太大,人才太多,自己太渺小,什麼理想什麼壯志,全都付諸東流。」

    宋元明歎道:「人嘛,絕大部分都是這樣過來的。」

    初出茅廬,更多的是憧憬和嚮往。隨著時光的流逝閱歷的漸豐,心底的事兒越積越多,稍有觸動,便會冒了出來。美好的記憶給人帶來的愉悅自不必說,即使那愁苦心酸的往事,經過時間的發酵,也會泛出一縷淡淡的清香。

    宋元明和沙南鑫,都不由陷入往事的回憶中。

    他倆是同齡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宋元明作為上海知青,沙南鑫作為回鄉知青,高中畢業後雙雙來到黑峰大隊沙家堡生產隊務農。跟村裡其他男人相比,他倆就像如今的歌壇新秀,星光熠熠。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人老了,回頭看看當年的事,二人噓唏不已。

    「元明,」沙南鑫仰頭望了一眼藍藍的天穹,「時間還早,咱們隨意走走,吸一吸這不花錢的新鮮氧氣。」

    「好哇。」

    二人沿著曲折的石徑向前走去。

    對面是小香山,漫山都是楓樹,倘若進入深秋,火焰般的色彩必將染紅整個山谷。這邊是虎跳崖,與小香山隔著一個百米寬的峽谷。他倆站在高懸的鐵索橋上,聆聽山澗飄來的叮咚水聲,呼吸著清新醉人的空氣,從心底發出陣陣讚歎。

    「老沙,」宋元明收回目光切入正題,「今天約你不光是敘舊,主要呢,想瞭解鷹嶺事故的相關情況。」

    沙南鑫「噢」了一聲。

    「據說鷹嶺隧道工程是你承建的?」

    「哪裡,是山西佬的。」沙南鑫淡淡地說,「我是本地人,人頭熟,替他們做些具體的事。」

    「原來是這樣。」宋元明點點頭,「事故死了多少人?」

    「元明,」沙南鑫瞄了他一眼,「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

    「為什麼?」

    「政府已經有定論嘛。」

    「你所知道的情況呢?」

    「當然同政府公佈的一樣嘍。」

    「老沙,可別跟我打官腔。」

    「哪能呢。」沙南鑫半開玩笑道,「再說我也沒當過官呀。」

    「你呀,」宋元明笑著搖搖頭,「說話還是那樣滴水不漏。哎,」他手指側前方,「風景區還有老表居住?」

    谷地裡,樹兒枝繁葉茂,掩映著十數間小木屋。好些人在菜地裡施肥。

    「哦,這是旅遊局為提升民俗游的規模和質量,吸引城裡遊客的一著妙棋。」沙南鑫撫摸著冰涼的鐵索,解釋道,「城裡的白領們用閒錢在山裡租一間小屋,圍一塊土地,自己種菜、自己摘、自己吃,雙休日上這兒體驗山野村夫的農家生活。」

    「是嗎,」宋元明開玩笑說,「真該讓他們像咱當年一樣,也到農村那個廣闊天地煉煉紅心。」

    「元明,」沙南鑫說,「來到山裡自然要入鄉隨俗吃農家飯。中午我為你點了兩道特色菜,一道是艾草雞蛋,一道是芋頭石魚。」

    「好哇。」宋元明高興地,「老沙,看來你還真沒忘記咱們相處的日子。」在黑峰大隊沙家堡那段日子裡,艾草雞蛋和芋頭石魚是宋元明最喜歡吃的兩道菜。只要有空,沙南英就跑到谷地裡採摘艾草,搗爛後跟土雞蛋一塊兒攤薄煎酥。這道菜青嫩焦黃,脆脆的,咬一口,滿嘴清香。芋頭燜魚也是沙南英最拿手的一道菜。燜了一個多小時的新鮮芋頭和山澗石魚,熱氣騰騰,又軟又香,滿滿一大盆,令人禁不住垂涎欲滴。

    沙南鑫說:「城裡的所謂柴火房,大多有名無實,這兒的飯菜,跟咱家鄉一樣,真是用山上的枯枝燒做的,味道好極了。」

    「那就好。」宋元明一語雙關,「如今掛羊頭賣狗肉的事不是沒有,明明不是這麼回事,卻硬要說是這麼回事。」

    「假作真時真亦假。」沙南鑫笑笑,「你也別太敏感,把真東西當成假貨了。」

    宋元明盯著他,突然問道:「有人反映,說遇難民工的遺體不在沐州火化。」

    「是嗎?」沙南鑫吃了一驚,「誰說的?」

    「是,還是不是?」

    「沒必要捨近求遠吧?」沙南鑫沒有正面回答。

    宋元明淡然一笑:「是啊,拉到鄰縣火化的確是捨近求遠。」

    「沒這個必要,」沙南鑫擺擺手,「沒有道理嘛。」

    「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為了隱瞞死亡人數,減小事故的嚴重程度。」宋元明輕輕搖了搖鐵索,不動聲色地說,「其實,異地火化的事例並不罕見。」

    「你是說,」沙南鑫敏感地問道,「沐州存在異地火化的問題?」

    「問你呀。」

    「我不清楚,」沙南鑫搖搖頭,「這種事我絕對不會做。」

    「老沙,你如今也算是沐州有頭有臉的人物,」宋元明定定地瞧著他,「跟我可別有所隱瞞啊。」

    沙南鑫不滿地反駁道:「元明,咱倆多少沾親帶故吧,論輩分,沙南英得叫我一聲哥,我能騙你?」

    「倒也是。」宋元明說,「沙家堡就出了你這麼一個人大代表,我想你會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榮譽。」

    「跟你比差遠了,在咱們清泉鄉沙家堡,還沒人能超過你。」沙南鑫恭維道,「你是腿上綁銅鑼,走到哪兒都噹噹響。」

    「別給我帶高帽子,」宋元明揭他的老底,「我可沒忘記,有一段時期你比我還先進,尤其是毛著學得特好,在全縣的千人大會上還介紹過經驗呢。」

    沙南鑫有些不好意思,瞟了他一眼,嘿嘿地笑了。

    宋元明也哈哈大笑。

    的確,那是一個令人想起來就忍不住要暗自發笑的年代。那時,每當天濛濛亮,宋元明就早早起床,肩挑畚箕手持鐵鏟行走在鄉間的小道上,為生產隊拾狗糞。而這時,他總能在朦朧的晨光中看到一個同樣的身影,那就是沙南鑫。他倆這種不怕苦累髒樂於奉獻的共產主義精神,一直受到大隊黨總支和公社黨委的表揚與宣傳。他倆也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被評為全縣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當時,在學毛著方面,沙南鑫比他做得更好,總結出深受各級領導讚賞的格言式心得:「毛主席著作要天天學,一天不學心裡慌,兩天不學路走彎,三天不學人完蛋。」在山溪縣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表彰大會上,沙南鑫結合具體事例聲情並茂地做了經驗介紹。倘若不是成分不好,有海外關係,恐怕他早就出人頭地,在仕途一路高歌猛進衣錦還鄉了。

    「人太渺小,沒辦法。」想起往事沙南鑫好不感慨。當年,說假話純屬萬般無奈。

    二人不再說話,默默地望著前方。

    鐵索橋下,清粼粼的澗水潺潺流過石灘,漸行漸遠,最終隱入鬱鬱蔥蔥的大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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